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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顯示的是 1月, 2008的文章

獨輪車

以過份疲勞的軀體, 乾啞而悲戚的呼叫, 帶著滿面風砂, 匍匐而過中國的原野. 這土地於你太熟悉了, 所以鼻子和眼睛, 都永遠低垂, 因為那里有你先行者的轍跡和汗印 和那從荒遠的年代起 就嗅慣了的氣味! 問你: 亦曾感到厭倦麼? 看你失去均衡的步履, 顛簸的蠕過羊腸小道, 又爬過崎嶇的山坡, 呼吸得那麼沉重, 不暇給人以答語。 是的,越過坡頂, 便是平原了。 你甘心於生命的永久勞役, 因為你結交了熱情的 勤勞終生的伙伴, 在迢遙的道途中, 與你永遠偕行! 劉火子 寫於:1940年5月,衡陽 刊於:1940年7月14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

符號的國家

我們是符號的國家! 我、你、他和她…… 都有一個符號, 在臂上胸上領上 別得怪牢! 從此什麼時候都可以 自由通過前線與後方! 我們是符號的國家! 你瞧,國家也有那 光輝的別在胸膛。 誰還敢來欺負? 今天,身子挺得筆直, 昂然的走在人眾之前, 有問你靠什麼打贏這場仗? 他說就靠這個人所皆有的符號呀! 劉火子 寫於:1940年5月,曲江 刊於:1940年10月,《文藝青年》第二期

紋身的牆

沒有哪幾個國家的墻, 比起中國的墻更壯麗了! 戰爭的顏色, 涂上他寬坦的胸膛, 有如久歷風波的水手, 刺滿他心愛的 愿與其生死相共的字眼, 刺滿女人,或者龍虎, 或希望的「圖騰」。 他永遠矗立在街旁, 看著所有屋脊、房樑 都坍倒在他腳下的城市。 他以最嘹亮的聲音、 和最大的眼睛, 叫望著戎裝的過路人 和赤手空拳的老百姓, 讓人們從他那里, 得到一點半點昭示。 他是從最豐富的戰鬥中 站起來的。 他身上找不出半點空白。 當行人仰望著他, 他便訴說 許多許多有關紋身的故事: 「人類的祖先曾以紋身的智慧 克服了兇殘的野獸, 以及擊退其他入侵的群團。 今日中國的墻也以同一意義 站穩自己的崗哨!」 最後他又指著胸膛說道, 哪一個畫圖有怎樣悲慘的內容; 哪一行字句 教人們怎樣與仇人爭鬥到底! 看啊,他的胸膛在呼吸; 宏大的聲音旋轉於原野! 沒有哪幾個國家的墻, 比起中國的墻更壯麗了! 劉火子 寫於:1940年4月,桂林 刊於:1940年7月31日,《大公報》文藝893期,第2版8頁

榮歸他們

榮歸他們! 榮歸他們! 他,心窩被灼熱的子彈洞穿了; 他,五官被沉重的毒瓦斯悶出血; 他,腦袋被炸彈的碎片敲破了; 他,倒下了,倒在廝殺的土地上了! 他們的槍桿還擱在身旁, 他們的手指還扣手指還扣著扳機, 他們的手榴彈還端在手裏; 卻帶著仇恨以終, 帶著肉體的痛苦以終, 眼睛還仇視著, 仇視著那些犯我國土的異國人! 他們的靈魂非常美! 生是為了正義與自由, 為了簡單的生存道理, 不一定故鄉的園林受了蹂躪, 即使遼遠的邊城揚起烽火, 也沒有奢望與怨言, 帶著仇恨的意念戰鬥去! 他們的理想是光明的, 他們的死是偉大的, 既有光明的企求, 自有光明的預感, 雲遊於偉大的光幅裏, 金色的光鋪滿他們的笑臉, 輕風拂著他們的旌旗和馬鬃。 他看著同伴們把暴敵打垮了; 他,看著殘虐的異國人潰逃出他的家園了; 他,看著同胞們得救了; 他,看著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古國得救了! 榮歸他們! 榮歸他們! 劉火子 寫於:1940年3月,桂林

喬木

有日,我曾看見一個失了 生命感覺的婦人, 以那雙有過多樣表情的眼睛, 失神地凝望著一闃破毀的牆, 去追尋失落了的記憶: 她唯一的財產, (也只剩下這破碎了的記憶啊!) 今天我放步於蒼蠅也絕跡的廢墟, 在只是火炭與磚石的街旁, 那棵喬木, 也像那個失去了生命感覺的婦人, 彎著佝僂的背, 愁默默的站著。 失光的瞳子望著前邊。 它唯一的財產, 也只是散落的記憶啊! 是的,當對面一幢一列的樓房 遭受凌辱的災劫時, 它那綠油油的衣裳 也就被強暴的手扯破! 如今它那養滿虱子的 稀疏的頭髮蒙蓋著灰塵, 一根一根像荊棘般的散亂; 那雙沒有脂肪和肌肉 僅剩下指甲和骨骼的手,痙攣著, 指著天,指著周圍, 或者捧著額頭嘆息、呻吟, 啜泣和痛哭! 可是雷電與風暴給它以生命和力量, 它破啼詈罵了! 它記得的,它記得的: 誰羞辱它,誰使它裸著身子? 沒有生命的感覺, 卻有驕傲的永恆的生機! 小鳥又飛來啼唱—— 她知道快春天了! 她知道快春天了! 劉火子 寫於:1940年3月,桂林 刊於:1940年7月1日,《大公報》文藝,872期,第2版8頁

不死的榮譽

——喂,同志,你是哪部隊的? ——我?榮譽第X師! 他退下來了, 又想起那斜襟的 灰布衣裳, 那血紅的十字幌在眼前, 向他招呼: 哦,又相遇了,老朋友? 未來的日子 (怎麼辦? 由命運去安排!) 那給以感覺都一樣寂寞的 白天和黑夜, 長躺於稻草墊子上, 讓紅汞和凡士林 親吻著肌肉, 讓繃帶棉花長時間的摟抱, 呼吸於呻吟與呻吟之間! 前天他還走過二百里長途, 那太熟悉於中國土地的雙腿啊: 蘆溝橋它走過, 台兒莊它走過, 南京它走過, (而且曾經倒在那里!) 如今這老練的雙腿, 又踏上南方的戰場。 一塊小破皮, 在他一大片皮肉上, 鏤上一方永恆的烙印—— 戰爭的浮雕。 田野是一片迷茫, 山的那邊還沸騰著仇恨的呼喊。 沒誰給他擔架, 他游泳在不像火煙那麼溫暖的 寒潮的霧靄裏。 兩只長滿胼胝 只會「開槍」和「敬禮的手」 閑下來了!沒有武裝的生命 撐著一根松樹棍,蹣跚著。 他譏笑著自己; 沒有武裝的兵多麼可憐, 像個什麼樣子? 他偷偷地以冰冷的手, 摸著懷裏的那個疤痕, 又望著腿上的這個創傷, 把生命的觀感流諸吁嘆。 但他理解: 有人說過 這是「榮譽」, 你應該感到驕傲!     ——站住!有傷票嗎?     ——傷票沒有。     ——怎樣傷的?     ——自己炸傷的! 是的,他感到驕傲。 昨夜敵人在高地上設了槍巢, 兩根機槍把山前羅入火網。 異國來的仇敵得意地射出彈丸, ——那卑鄙的吐液, 粘著弟兄們的身驅。 一批倒下了又補上另一批, 那裏還是一串一串火珠! 他從戰爭的那一邊緣, 走到這一邊緣, 一個皮肉上曾鏤刻「戰爭藝術」的戰士, 當有人「傳話」: 那頑強的槍巢, 誰敢去把它消滅, 十只大洋賞格! (這多麼動人的賞格! 對於他這沒有土地的農民, 十只大洋意味著什麼份量! 新鮮啊,打仗還賞錢!…… 當兵的誰聽見過?) 他去了!沒有「長官」給他握手, 沒有人給他以熱情, 只是弟兄們沉默的眼睛。 他去了!像一只兔子, 搶進了死角, 又像一條蚯蚓, 鑽進禾田的沼地,爬過 墳塋和弟兄們仍在淌血的尸體, 「好家伙,你還叫?」 他躍到槍巢之前, 一手把敵人的機槍扯了出來! 於是兩個不同民族的生命, 展開了生死的角鬥。 他抱著他! 他抱著他!(仇恨摩擦著仇恨呀!) 當一把短刀從敵人懷裏抽出時, 當那短刀加在他頸項時, 當生命行走於刀鋒時, 他把仇恨的人—— 卑鄙的生命對手 壓在那鋪滿

那口井,幽深而寂靜, 坐落在這沒有太陽的街, 數不清有多少日子了。 她伴隨著街上幾十戶 人家的生長而生長, 雖然抬頭望去, 永遠是那麼圓圓的一個小天窗 窗外高空永遠是流動著白雲的藍天, 有時陰雨,又從天窗飄下水點。 她明白, 比她年長的人都已丟下了 水桶與麻繩歸去, 再沒看見, 他們投下剎那間的臉影。 如今在井邊汲水浣衣 或者嘻笑的人, 即使脫落了牙齒的, 也比她年青! 她是那樣慷慨, 同世上任何偉大母親 一樣慷慨! 為著兒女們的繁衍, 永遠攤開胸懷, 讓乳汁任兒女吸啜, 那無比甘美、取之不竭的乳汁啊! 她太世故了, 每天,朝、午、晚, 人們用水桶敲亂了她寧靜的心情, 又用麻繩帶走了她的青春, 而且, 在她的額上劃下幾道 深刻的勞役的皺紋! 她就這樣過著、過著, 過得比世間任何更其偉大的母親 更其苦, 而苦的日子也實在太長了啊! 但她並不覺得太長, 因為她永遠是那樣慈愛, 愛她的兒女, 愛她的新生代! 她常以歡愉的心情傾聽—— 那些在濕漉漉的石板道上 挑水人們的吆喝; 那些在長著苔蘚的井邊 洗刷衣裳和尿布的人們, 時而嬉戲, 以水花互相潑濺, 時而交談, 誰家娶了新娘, 誰添了孩子, 誰家大姑娘長得漂亮, 尚未成親。 也是在濕漉漉的石板道上, 每天小販們搖著「撥浪鼓」的叫賣聲, 流進她的耳朵, 多好聽啊,這些婉轉而熟稔的聲音! 而在夏日, 粗壯的男子在井邊沖涼 浴後吃著在井裏浸了一個晚上的大西瓜。 她是如此高齡, 如此慈祥, 如此恬靜。 有人在她的門檻上, 豎立起「飲水思源」的石匾, 表示對她的感激和尊敬, 更有人給她立下「禁條」, 即使淘氣的小童, 也不許他們給井裏丟下一塊小瓦片。 但今天, 她是哀傷而悲憤的。 她有一個以她所有的井水 也洗不完的恥辱, 一個永生不忘的故事—— 一天, 街上響起緊急的鑼聲, 透過圓圓的小天窗,她看見 一隊一隊掠空而過的, 是貼著紅膏藥 令人憎恨的東西! ——飛機呀!飛機呀! 不久地上就爆發了巨響, 不久就聽到人們痛苦的呼喊和死亡的慘叫。 從這一天起, 再聽不到洗衣人的嬉笑, 再聽不到小販們手裏的「撥浪鼓」, 猶如冷月照荒山, 周遭一片淒涼。 厄運連接著厄運, 那個不祥的夜晚, 悲慘的夜晚啊。 街上響起了槍聲, 異國人的軍靴, 踏著鵝步,敲打著石板道, 發出洪咚洪咚的聲音。 野蠻的吆喝, 奸淫的獰笑, 畜牲的語言, 直沖著每戶飽經劫難

丐(原名「掃帚」)

他是一根掃帚, 永遠呼吸著低層的氣體, 生活在一切人腳下, 肚子像掃帚的柄, 頭髮像蘆花。 匍匐於冰冷的街頭, 或者投靠於黑暗的角落。 他有一對近視的 卻沒有配上玻璃的眼睛。 常獨個兒的揀著 地面的煙蒂 果皮與菜渣, 或者蹲在垃圾堆旁, 追尋一個單純的欲望。 沒有時間的觀念: 不曉得自己的正確年齡, 不曉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只記得兩個時辰: 幾點鐘人們應該吃早飯, 幾點鐘人們應該吃晚餐。 永遠沒有人親切地招呼他, 自己也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人類的語言是如此的貧困, 當走向人家跟前, 馬上就飛來一句 千萬次不變的聲音—— 滾開!滾開!滾開! 於是他就不能不滾開了, 他重又失望地回到黑暗的街頭, 看人們在模糊的視界裏滑過, 看人們一個一個在規避他! 劉火子 寫於:1939年,香港 刊於:1941年4月2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892期,第3版2頁

先知者

帶著無邊的恐懼與困惑, 我走進那一座陰暗的 卻是空闃的古舊的寺堂, 頭上繞著光輪的先知者出現了, 披著黑棕色的長袍, 握一根曲勁的拐杖, 臉上高聳的顴骨, 尖厲的鼻子, 一雙沉鬱而銳利的 可以看穿石頭的眼睛, 嚴肅地注視著我——這不幸的來客。 「我是從被損害與被侮辱的地方來的! 先知者呵, 請為我, 不,請為那東方大地的住民, 給於預言! 他們經受著 這正比希律王時代 更要悲慘的時代呵!」 「不要苦惱,不要哀傷! 從前有一個暴戾的國王, 驅使國裏的兵員, 揮霍國裏的財富, 攻打一個比他王國偉大數十倍的鄰邦, 而且要奴役那地上的住民, 殺害那不甘心欺凌的百姓; 但反抗的人們, 多過他指揮的軍隊; 王國傾覆了! 「還有一個惡兆, 隱在王朝門邊, 那饑饉的浪潮, 把小王國整個湮沒! 當國王的兵員在大地折損時, 盛怒的亂民把暴君的尸體, 投進火山洞裏。 「那一天,王國的天上, 太陽黑得像包頭布, 月亮紅得似血, 星星也如櫻花般的墮落, 海嘯敲擊著崖岸, 死神旋在空中, 向暴君們拍著翅膀! 「大地昇平了, 古國的靈魂甦生了, 自由的贊頌, 卷在自由的旋風裏, 流在大地的河岳村野! 「但是 孩子,記住呀! 伊甸園的豐收原是今天辛勤的下種呀! 不要以為打你的鞭子將斷了, 就快樂起來! 那些害世的精靈, 必須從你手中把它殺掉! 這是真理呵,孩子, 歷史上多少王朝終竟這樣倒下了! 「記著呀 日子近了!……」 先知者策杖而行, 沉鬱的眼睛在黑暗中消逝, 我凜然的挺直起來, 像領悟了聖靈的啟示, 拔足狂奔,興奮地 回到那不幸的大地去! 因為我相信他: 日子近了! 日子近了! 劉火子 寫於:1939年11月,香港

弟弟去了!——寄島上的霖兄及其幼弟觀陽

霖兄的年輕弟弟,在一個雨夜中潜離了孤島及其愛母,投奔到烽火中的祖國。過了一個時間,他寄回一札家書,說他已找到他所要做的工作了。 午夜,偷偷地 弟弟去了 走向那竪起戰爭幡號的野原! 穿過盤穀 穿過繁密的梅子林 穿過交錯的阡陌 那些兵 那些巡邏住著的肚碩的國境兵 向這小征人給以崇高的敬禮 已而空中來了什麽啓示 他走進那爲魔火吞去頂蓋的樓房 在墻角下 在那血迹斑駁的墻角下 搬去笨重的石頭 從洞裏撿出一根仇恨的槍 而且默念著壁上先知者的預言 ——這根槍是屬於你的 好好地帶在身旁 等會兒盡有使用的時候! 於是他坐在大理石的階緣 看宅前風沙滿天! 風沙中有策著驢子而過的珠寶商人 絮說著他的財産完了 完在烘烈的魔火裏; 也有人殯著垂死的孕婦 老婆婆扶著床邊痛哭 她的媳婦收了污辱; 也有人沿路高叫 在河北在江南在湖邊在海濱 那裏有無數子民們受了魔術 生活在水裏:變了奴化的五色魚群(注) 幾許晶瑩的泪水潤著地面鬆散的砂土! ——救那灾難的人啊 殲魔去,殲魔去! 小小的口呼出激厲的語言 於是隨著小錫兵般齊整的軍士後面 而尾後又帶著大批人民! ——這是用槍的時候了! 他這樣的告訴人:這樣的力量 足以把那巨鷹 封進黑漆的古舊的鐵瓶(注) 連著大石沉下海裏! 沉下羽毛也不浮面的深邃的海裏! (注)俱見天方夜譚《老漁翁的故事》 劉火子 刊於:1939年10月23日,《大公報》文藝第722期

海燈

長年無間息的 她哭泣著的紅腫的眼睛, 沉痛而疲乏地 一眨一眨的望著周圍, 那些在她視野裏馳去又馳返的大洋船 倨傲得有如一個年老的富孀, 帶著滿船鑽石般的燈火, 而且帶著有中世紀俠士帽上的羽毛: 那一朵裊娜著的青煙, 向浩瀚的碧海來去! 她悲愴地 泣不成聲地數算: 送去了一艘, 又迎來了一艘; 送去了一艘, 又迎來了一艘…… 她太感謂於自己的孤獨了! 是的,她太孤獨了啊! 「我不能這樣的! 我不能這樣的! 熟識的人 為什麼你們老見著我就要躲開呢? 當你們經過的時候 我不是曾投以紅色的彩繽嗎? 你們要曉得 我是為你們而存在的呀!」 於是她又紅著眼睛泣訴了: 即使是一隻渺小的帆船, 即使舟子是跣足的粗漢, 即使他不能玩得一手好banjo, 當他們給我以訪晤的時候, 我亦必迎他們以盛情, 讓他們坦然地曬著太陽呀! 洗刷著船板呀! 但她是孤獨的, 她的家, 只能給海鷗作停居的驛站啊, 雖然每每遺留下一堆臭味的魚骨魚腸, 也柔然的讓他們曳下長鳴, 飛來,一會又飛去! 她的眼睛, 是歷史上永遠紅腫著的眼睛呀! 劉火子 寫於:1939年7月,香港

海——贈艾青兄

我是海, 無數水族寄生於我的碧蒼的海啊! 太陽在我的胸中, 月亮在我的胸中, 星星在我的胸中, 那浮遊於太空的無軌的白雲列車 ——在我的胸中! 我是熱愛明朗的 我以甜笑迎迓明朗呀! 我譏笑那永遠呆立著的山, 心臟不會跳躍的山; 我譏笑那永遠躺臥著的湖, 鼻子不會呼吸的湖; 他們都是愚蠢而可憫的! 因為沒有律動的生命是寂寞的生命, 而沒有律動生命的人是悲慘的人, 不幸的山不幸的湖啊! 我愛一條小溪, 他英勇地越過一切頑固的岩石, 探訪我,親撫著我的手; 我愛一頭斑鷹, 他矯健地睜著金色的眼飛翔, 而且常把翅膀的羽毛輕拂著我的臉! 因此我挽著他們跳啊,歡笑啊, 我們都是戰鬥的呀! 祖先遺留給我一個偉大的家! 我的粗豪的雙臂, 我的高音階的呼嘯, 捍衛我的家! 對於仇敵我是永不低頭的, 誰敢入寇我的家呀? 譬如那鼠竊般的礁石, 卑鄙地立在我的門限, 我必先以白手帕揮撻他的前額, 然後我以怒拳或者堅硬的手指, 敲打他, 或者抓穿他的肚皮, 一直看著他的倒下! 於是我勝利地歌唱了! 我是海, 無數水族寄生於我的碧蒼的海啊! 劉火子 寫於:1939年7月香港

歐加利特! 歐加利特! 歐加利特! 不停地在車窗前掠過, 一棵挽著一棵, 我親切地呼叫著它們的名字! 我迅速地攫下一片葉子, 夾在全民戰爭的書頁裏, 更在葉幅題上年時, 讓它化成臘葉, 寄給後方的同志! 劉火子 寫於:1939年6月,粵漢路上 刊於:1939年8月24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

母親為上戰場的兒子, 綴補一只破舊的行囊, 那曾經受過裹纏的小足, 踏下扶梯,提著它(怪沉重的啊) 穿過清晨的雨巷。 冬日的風吹開了, 她脖子上的圍巾。 ——您兒子出發了麼? 路上熟識的人投來一句詢問。 ——是的,就在今天午後。 ——哦,請代我祝福他的安康! 歸來,無言地 檢拾兒子的行裝, 一襲御寒的絨衣, 一些縫補的針線, 一個防毒面具; 並且告訴兒子:一瓶「健寧」藥片 就在行囊小匣子裏邊。 ——現在得多喝幾碗蘿卜湯哪, 以後別多吃乾燥的東西! 兒子帶著天真而感激的神色, 跨出大門,扮一個鬼臉! 母親咀邊裂出慈愛的笑痕, 最後還叮嚀著 ——在戰地須更多的小心! 劉火子 寫於:1939年6月,桂林 刊於:1939年8月20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

他賣梅毒膏藥 摹一個漢奸的形象

他又穿起別種衣裳出現了 但是可憐的 疲憊得像一條垂直尾巴 鼻子嗅著地下的癩皮狗 人們給以憎恨和恥笑的眼色 即使愛看婚禮喪儀的女人 也不對他表示歡迎 今天,他是中國最悲哀而寂寞的! 是的,他是最悲哀而寂寞的 他再也不能奏出一支動人的曲子 穿著那短小得像洋囝囝的丑角衣裳 慢慢地敲打著胸前鬆弛的銅鼓 嘴還拼命吹著喇叭 後面跟著一批嘍囉 (那都是滿頭癩痢的) 擔著幾面旗幟 寫著「XXXXX 風流梅毒第一好使!」 但路人看了 「嗤,他原來幹這勾當 無恥!」 是的,無恥! 前天他替一個婚禮奏過喜樂 昨天他替一個喪儀奏過哀曲 而今天,他卻又替這藥商吹牛 無恥,無恥! 你看他額上凝著汗珠 午陽曬著塗了白堊的鼻子 而他卻裝著尊嚴 有時更會來一次聲淚俱下, 「我是為濟世而來的呀 買這神聖的東西!」 「呸,我們不需要這些東西 讓他留下自家用吧 黏著他這饒舌的嘴巴!」 是的,今天 連小孩子也不因他的鬼臉而笑了 「鬼東西 沒有靈魂的,好愚蠢呀 我們不要睬他!」 劉火子 寫於:1939年6月26日,粵漢路上 刊於:1939年7月26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

公路

I 在這有若鐐鍊般修長而連扣著的 遍生吃人草與荊棘的山群, 自那些熱心人, 在地圖上 以工程師的筆畫下一些血紅的線, 之後,巨萬壯年的男女, 便把生命寶貴的精力, 灌注在鶴嘴鋤的鋒尖, 白日連著白日,無休止的翻開了 那經受過古代風暴的固執的泥層和石塊, 像蝸牛的邁進, 從一分一寸的鋤著, 伸展到一尺一丈! 周年呼吸著各個不同角度的季候風; 寒雨天用裂紋的手呵著溫暖, 暑晴天以臂膀揩著額上的汗流。 多少人在勞作中停止了心脈的跳動 讓旁人也用他鋒利的鶴嘴鋤, 在山頭為他們排下安息的洞穴! 他們只嘆息著,啜泣著…… 他們闊大而粗笨的腳板, 不曾踏過他日完成了的康莊的路面呀! 但第二批壯年, 跟著拾起他們遺下的鋤頭, 吃著風霜和凍結的飯菜, 填補上去了! 而幾許壯年人的妻子呢, 又在路旁灑下她們祭祀的眼淚? 終於, 以壯年人的血汗, 和他們妻子的淚水, 融和著粘性的土壤, 從一分一寸的鋪筑開去, 鋪筑到一千丈一萬丈! 如今流在這大動脈裏那巨量的 疾馳而逝的汽車, 輪聲裏捲上起灰黃的塵土, 掩蓋著路旁那無數長滿青草的 早歸人的墓地了! II 清晨日暮, 看壯牛拽著車子, 滿載農具與嘉禾, 流過路面,帶一支原始的怡人的歌; 遺下兩條平滑的輪影, 早上一回,晚上又一回, 連接著農民們幽閑的命運。 曦光裏爺爺在路邊揚一下手, 孫兒目送著祖父, 跳上那部會嘶鳴的甲蟲的肚子, 到城裏去, 挨晚又從城里回來, 分給孫兒們一具望遠鏡, 和一個咚咚的戰鼓。 而在年節裏,寡婦們也抱著遺腹子, 穿起彩花的綾羅衣, 約定鄰人:乘車到城裏, 到城裏看熱鬧去! III 城里傳來烽火的音訊。 午夜路面移行著, 那些提起腳踵疾走的兵隊 和喧騰著如山洪崩裂的兵車, 馳驅著馳驅著…… 早上起來檢視, 那轍影與蹄痕, 知道又有盈萬的戰士開赴沙場。 一天 自海外卷來炙手的熱潮, 還卷來了狂暴的歹徒, 沿這偉大的脈流, 這以先行者的血汗鋪筑而成的道路呀, 走著狂暴的兵車!走著狂暴的馬匹!最後 它還到處的撤下失物,燒死了 我們的父母兄弟! 在那凌亂的轍影上頭, 橫陳著姊妹們被殘害的裸尸, 在那轍影深處, 盈著我們屈辱者的血淚呀! 但是, 潮終被壓退了! (望它永遠的乾涸下去) 村人揩去頰上的淚珠, 以親切而熱望的眼色, 接受了自家弟兄們的昭告: 「把鋤頭朝下翻吧, 把這路基從底翻去!」 IV 「為什麼我們要把好好的大

烽火抒情

一瓣枯黃的竹葉凋落我的帽簷, 舉頭悵望著莽莽的藍天, 再不敢想起千里外受難的家園了。 (那里也有一片粗厚的翠竹林, 林下,我奏過祖父自南美帶回的手風琴, 低唱著古民歌!) 無意中摘下路旁一根野蔓, 唇邊吹起未成譜的口哨, 細看地上螞蟻抬著痙攣的腐葉遠行, 我體味著牠們的忙迫與艱辛。 忽然飄來一陣音樂風, 是誰個把話匣子打開呀? 像銀鴿繫著銅鈴流過長空, 自小窗傳來「O Solo Mio」, 我想:小窗內定有年輕的女主人, 像古希臘的女神, 透過葉子網叢, 凝望著初昇的太陽! 「你真不曾受到什麼惡聲打擾嗎,姑娘? 祝福你 在這多難的日子里永得安寧! 明天,請借用它去 給那辛勞的戰士們歌唱!」 劉火子 寫於:1939年4月,韶關 刊於:1939年8月24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

晚禱

但惡人終為他的惡行而跌倒! ——《舊約.箴言》 晚禱的鐘聲響自寥落的邊城, 響自邊城外寥落的聖堂, (那曾受撒旦的炮火烤烙過的聖堂啊!) 真光洞照著虔信者的心…… 修道女面對夕陽在潛聲禱告: 為祝福她的祖國,為祝福那「榮譽」的戰士! 今天, 祖國的眼睛正如耶穌受難的眼睛, 是悲哀的,沉郁的,然而也是無限熱力的 那一雙顯示永生意義的眼睛啊! 她愛她的祖國, 像愛她的耶穌, 也像耶穌愛苦難的人群! 用曾親吻聖經的嘴唇, 親吻戰士們煩熱的額際。 胸前綴上紅色的十字, 她為祖國而執役了! 學習耶穌呵! 耶穌也有忿怒的時候: 曾用正義的鞭子撻擊法利賽人的臉龐! 如今亞州的新法利賽人, 那陰險而貪慾的眼睛, 正逼視著我們的大地! 修道女的心忿怒起來了, 有一天,她要學貞德一樣投向祖國! 晚禱的鐘聲響自寥落的邊城, 響自邊城外寥落的聖堂, 伴著「基督軍兵進前上陣與敵戰」的歌音, 一顆稚心在潛聲禱告: 「主啊!你應吩咐門徒發奮, 把現代的強暴的法利賽人, 打出和平的國土! Hallelujah Amen!」 劉火子 寫於:1939年3月,韶關

棕色的兄弟——迎印度救護隊來華

挾正義真理俱來, 棕色的兄弟, 久違了,今天我們又相敘在一起。 東亞兩條優秀的智慧的江河, 恆河與黃河,我們 沐浴自它,吃喝自它,成長自它, 兩個和平的熱情的悠古的邦家啊! 河邊滿布著參天的密林,豐沃的原野, 在樹下,在田間, 你,棕色的兄弟, 五千年,用蘆笛吹奏著歡騰也悒郁的曲調, (即使毒蛇也應聲而起舞!) 我,你們的黃色的兄弟, 五千年,用犁頭開拓著歷史的年華。 (田疇村野間也常煽起絲竹的歌吹!) 如今,我們這兩個至善的「手足」, 都走上多舛的命途, 而我,你們的黃色的兄弟, 更經驗著一回窒鼻的烽煙。 「為了自己也為了世界, 欲剷除戰爭根源,帝國主義必須消滅!」 來呀!有歷史淵源的兄弟, 懷著新的希望來呀! 喜馬拉雅山的山屏, 隔不絕我們正義的交感, 隔不絕我們弱小民族的聯合鬥爭。 所以你遠涉重洋, 辭別了加爾各答和孟買的繁華, 來到中國這「火線地帶」。 「此行只知苦幹,不願多所說話!」 從你們兩片厚大的嘴唇, 吐出這火熱的言辭, 感謝你們啊,棕色的兄弟! 地球上的光明最早就是屬於我們的, 今後也將永遠洞照在我們心裡。 而黃河與恆河, 那辛勞地給我們以養育的 優秀的智慧的江流, 是永遠不會乾涸的! 劉火子 寫於:1938年8月,香港 註:1938年8月,抗戰周年,印度友人派出柯隸華、巴蘇戥著名醫生率領救護隊來華助我抗戰,經香港時,當地同胞舉行歡迎會。這是印度客人致的答辭。

「拿破侖的刀劍做不到的事情,我們用筆去做到它!」 ——巴爾札克 I 十月風寒, 長城外的廣原播起連天混濁的砂灰, 當入寇的胡馬的蹄身刻印著守土者的心魂, 蒙恬嚥下慷慨的仇恨的淚水, 用最堅韌的羊毫,創造了 民族第一根勁秀的筆, 教永遠世代的人們,劃清楚 這東方古國的延袤的版圖的界線; 從此二千多年, 像一尾翻江的游龍, 自蔥嶺橫至泰山 自北漠越到南海, 在東亞陸上那塊富饒的幅員, 明確地劃下 這軒轅族系世居了無數年代的 秋海棠葉般蜿埏奇麗的形態, 而又多質朴的形態呀! II 也曾在詩人手中, 寫下了不少山川的贊詞, 歌詠過興安嶺頭的風雪, 歌詠過江南二月天! 也曾在史學家的手中, 記錄了先民興國的經營, 每一寸土地都掩埋了祖宗的韶華, 每寸土地都滴滿了祖宗的血汗! 也曾在地輿學家的手中, 統計過民族豐富的寶藏, 我們有遍山漫野的禾麥高粱, 我們有採不完的礦產! 也曾在王者的手中, 草訂了禮遇友邦的條文, 厚待過朝貢的藩屬, 禮待過自東海來的臣服的倭寇! 也曾在革命黨人的手中, 也曾在四萬萬五千萬的人手中, 用它,那一根民族的勁秀的筆啊, 疾寫著「聯合世界上以平等 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的金言, 疾寫著「和平,博愛」的標語! III 可是, 另有一根用劣等羊毫造成的劣等的筆, 自暗渠里流到東方的海岸, 流到低級文化的邦家, 從此那劣等的國人,培育起劣等的心腸, 用它,寫著無數強盜的字眼。 也曾在軍人政客財閥們手中, 擬訂了不少征服「支那」的計劃, 寫過田中的奏折,寫過天羽的聲明, 寫過松室的情報,寫過廣田的原則, 寫過非法的無理要求, 寫過不平等的協定。 更像一尾暴戾的蛇, 蘸著毒涎,在死亡冊上登記了 我兄弟姊妹們的名字, 蘸著毒涎,在我們版圖的東北西南 染下灰暗的顏色! IV 血債呀,血債呀, 排列在民族賬簿里的血債呀! 誰在我們版圖上寫下取消的符記? 誰在我們額前寫下奴隸的名字? 我們得擎起魯迅的冷酷的筆, 蘸著血,描出敵人鬼畜的原形, 蘸著血,列舉敵人暴行的劣跡, 蘸著血,勾消民族的羞恥的債項, 蘸著血,在光榮新史冊的扉頁 題上「自由解放」的扉語! 我們也得擎起像高爾基般尖銳的筆, 對準侵略者的胸膛穿過去穿過去, 送它進火葬的死場! 明朝,晨風飄起田疇的麥浪, 國旗揚在都市的上空, 興安嶺重新溢起歡笑的聲音, 二月江南的梅花也開得燦爛, 讓今後戰鬥的民族的畫人,

中國的黎明

蘆溝橋接壤著中國的黎明, 那櫛浴過苦難的風雨的頹喪的石獅, 昨晚曾有黑色的鬼魅愚弄了她一回, 捏著她尊嚴的鼻子, 今天民族的射擊手, 打出解放的彈丸, 保衛她! 讓她在自信中復元, 讓她在人們圍視著的環境中發吼! 從那天起, 壯士們躍馬而起了, 在皮膚上刺一個復仇的花紋, 發誓要在這橋上過渡弟兄們到自由的境界: 淤塞了幾個世紀的永定河像死蛇般躺著, 可是四萬萬五千萬人鬥爭的洪流, 卻使她馬上澎湃! 祖國四周的山巒已有反抗的回響: 「誰在橋上投下作祟的鬼影? 「誰在『蘆溝曉月』的碑前以我們同胞的膏血飲宴? 「誰冒犯過石獅子的尊巖? 「誰在河邊撒過便溺? 「把它殺掉!把它拋下河裡!」 七月,中國的黎明, 熱情的狂飆溫暖著同胞的血液, 橋畔河濱的敵酋又被壯士們割去了首級! 獅在無止的狂吼, 河在無止的澎湃, 蘆溝橋永遠是我們的! 劉火子 寫於:1938年7月,香港 刊於:1940年底,詩集《不死的榮譽》,香港微光出版社

VIVU CINIO 中國萬歲!

  上海太渴望我們回去了,   她在聽候著我們的槍聲啊! 驀然地, 遠郊騰起萬丈風沙, 叢林中躍出肥壯的戰馬, 棕色的壯士馳騁於廣原, 腰間掛一柄鋒利的小刀一口小砲 臉上一抹勝利的彩顏! 嘯聲流過市街,流進巍峨大宅, 牆上飄動著那一方旗幟, 那一方有淒然寂寞感的旗幟, 又欲翩然而起了! 簷前鐵馬響得最是玲瓏, 叮噹叮噹…… 在鏘然的陶屬的音響裡, 還夾雜著綿密的槍聲, 多陌生而又熟稔的槍聲啊! 枯寂在衰草頹垣的春天裡, 枯寂在病菌叢生的環境裡, 我的心,你的心,他的心, 不曾綻過歡笑的花朵。 每個晚上諦聽著鄰舍的呻吟; 婆婆渴望著再來一次急劇的彈雨, 哥哥渴望著再來一次火藥的爆烈, 毛毛渴望著再來一方旗幟, 揚在古屋脊上邊! 如今,聽那: 多陌生而又熟稔的槍聲, 起自寂寞的郊原了! 去啊, 你告訴他,我告訴她, 你告訴她,我告訴他: ——咱們的軍隊回來了! ——起來,國家需要你! ——起來,國家需要你! 從角落裡拾起飢渴的火銃, 與披一身赤鏽的犁頭, ——沖前去啊, 帶一顆熱烈的復讎的心, 演一幕爭自由的悲壯史劇! 劉火子 寫於:1938年夏,香港 刊於:1938年10月26日,香港《星島日報》星座

熱情祖國

天空掛起一道顏色壯麗的彩虹, 跨過嶺北嶺南, 跨過黃河、珠江、揚子, 這用血與火的光點點染而成的 亙古稀有的奇跡, 祖國,這是你翻身的表徵啊! 在幽暗的死場裡, 渡著悲愴愁苦的日子。 記得麼?毒蛇嚙著你的心過了四十多年, 野狼咬著你的腳過了六個秋天。 人們恥笑你,說你是黃帝家的敗家浪子, 但今天,浪子回頭,你要翻身了! 憑著祖先討伐蚩尤給你的強烈的感應, 你霍然地挺起痛楚的身軀, 飛越過了狹隘的獄門,叫著 叫著:「起來呀!起來呀!起來呀! 還打擊者以打擊!」 於是從腰間摸出一柄寶刀, 對準仇人猛刺(刺他貪婪的心 刺他為非作歹的手!) 一陣光明透過陰霾的天空, 天空掛起一道顏色壯麗的彩虹。 瞧那圓拱下的人們, 翹望你的英姿歡笑。 血與火的光罩上他們的臉孔, 祖國啊,人們同情你,贊羨你,祝福你, 可愛的熱情的祖國啊! 劉火子 寫於:1937年9月,香港 刊於:1938年,《烽火》旬刊18期(廣州版)

新歲

同樣是有太陽起落的一天 街上閑適的行人 為什麼老笑著臉 落在地下炮仗的殘紅 正還發散著火藥的氣息 窒塞著華裝小孩與仕女的鼻孔 可不能塞卻了他們底信心 瞧 他們笑了 望著可愛的玩具 憧憬著鴻運的今年 但不妨多用一下記憶 三百六十五天前 自家兒心底也曾有過合理的幻想 不論是地球 人類以及自己 同樣希望幸運之神對他們展一展笑臉 天曉得這原是一回奢夢 整個年頭都與災禍結了不解的姻緣 軍械廠患了巖重的失眠症 空氣混和了濃味的血腥 家園破了 摩天樓下睡滿著流氓 於是飽世故的老人喟感嘆息了 說道「紅頭賊作反的時候也沒有這般艱難 什麼軍縮 民聯 我完全摸不出他們底意思」 日曆牌纔是第一次露面 那厚厚的三百六十四張 正蘊藏著一個大大的啞謎 也許今年好過去年吧 那便得要看清楚四邊的風雲 到底有個什麼的徵兆 今年確比去年好 東方現著吉祥的紫氣 是象徵和平時代的快來 於是飽世故的老人增了無限的高興 「總是福氣 活了六七十年 還有機會看見這麼一天」 劉火子 寫於:1935年元旦 刊於:1935年2月15日,《南華日報》勁草

晨興

太陽從夢中翻了起來, 便瞪大了眼睛望著都市的巍樓, 聽說那是現代立體派的建築。 瞧那光潔的窗扉映著陽光燦爛, 紅粉色的窗幔迎著晨風飄舞, 我知道房裡的主人正還在夢裡開花。 市集開始鋪排了, 電車宛如殯儀館裡的喪車, 慢慢在軌道上推移, 載著數十個怠倦的靈魂。 (數十個幸運的肖子) 當真!誰敢作這樣的冒險? 五個銅子已足夠一天的米糧, 祗怪自己不會投胎, 腳步生來,就要走動。 但不要再想下去了,奴才, 這時候還用得著嘆息嗎, 遙遠的汽笛聲響得透徹了, 路怪長,你還得要趕快一程, 免得再遭人家的白眼,還要被扣人工, 但要提防, 那些汽車是沒有眼睛的瞎跑。 霓虹燈收斂了光芒, 飯店門前冷靜得可怕。 一個妙齡少女急急的出來 又急急的坐上手車, 「怕羞麼?」 「怕那對看守人的眼睛。」 晨風撲過她的面上, 昨夜的脂粉還剩下薄薄的幾點。 幹嗎你老是打著呵欠呀? 昨夜太興奮吧。 幹嗎你又深深的嘆息呢? 從你凌亂的頭髮, 我知道你昨夜又遇了一個殘暴的客人。 還是暗暗的在肚子裏哭泣吧,傻子, 要不然,眼睛哭腫了, 你會嘗到人客奚落的滋味。 (機聲轟響了, 廿世紀的巨靈 孕育著廿世紀的冤屈)。 太陽的眼睛老望著都市的巍樓, 可不曾瞧瞧這黑暗的一角。 當白晝的歌唱停歇了, 主人也吹倦了口哨, 寫字間的打字機開始使用時, 那些倦伏在巨靈下的人們 已經流了幾許的血汗。 劉火子 寫於:1935年元月12日 刊於:1934年2月9日,《南華日報》勁草

許是心中塞滿了不平, 夜鐘清澈地響了, 一點,二點,三點, 你為什麼還不入睡? 聽,風雨在街上飄搖, 單薄的麻包擋不住風吹, 這,有什麼稀奇 咱們已經嘗慣! 流淚是孩子的所為呢! 明天得要早早起身。 別望了人們的吩咐。 反正咱們還有一對大拳頭。 劉火子 寫於:1934年12月12日,夜 刊於:1934年12月15日,《南華日報》勁草

熱情

火樣的熱情,我曾把它埋在北極圈裡, 藏在胸腔之內的衹是一顆冰冷的心, 自悔過往的熱情, 惹來了幾許苦惱; 而今我睜開了一雙冷眼, 看清楚這個人間。 溫情者向我求和, 人道者為我祝福, 但我曉,曉得在他們的背面, 還有一雙毛葺葺的罪惡之手。 於是我放聲高吟冷笑, 得要放長眼睛, 看看他們的命運多長? 五洲的風雲起了, 我重到北極圈裡拾起火樣的熱情。 劉火子 寫於:1934年12月1日,夜 刊於:1934年12月10日,《南華日報》勁草

歸宿

曾把奢望放進夢裡, 我單戀著:那一壺開水, 那一個饅頭,一件破舊的棉衣, 一間避寒的臭屋。 但,蠢人,這畢竟是夢呵!   *  *  * 四年了,這悠長的日子, 我,流浪人,空捱著苦過去。 每天,做一個街道巡禮者, 帶著沉重的心,空虛的肚子, 從東邊跑到西邊, 又從南角投向北角。 都市,遼闊的,滿建著洋房, 而流浪人的駐宿地呢?   *  *  * 且奏起一支流浪人的歌吧: ——流浪人,你的家呢? 望著太陽,望著月亮, 你永遠的在街上徘徊? 唱著,腦海裡又閃映著當年的事了。 可怕的回憶呵!   *  *  * 故鄉的風景也許如舊, 那村前勁秀的老榕, 那村後茂綠的靠山, 微風拂動了魚池的水, 花香在風中蕩漾。 但是人物可全非了。   *  *  * 記著,永恒地留在我的心, 我將永遠地咒罵: 人,那些人把這樂園捏碎了。 他們從都市帶來了文明, 跟著天災,又來了人為的殃災。 故鄉,無奈地懷著依戀的心別了。   *  *  * 都市,噫, 一個童年憬慕著的王國呵! 那兒應該沒有飢餓愁若的吧, 但是四年了, 眼巴巴看著人們歡笑, 自家兒谷卻躲在暗邊吃苦, 都市,建築在地獄上的王國哪!   *  *  * 鐵石心腸的流浪人, 為了這,不曾淌下半點眼淚。 早就知道俯首乞憐, 衹會贏得一回失意的結局, 無奈為了飢寒交迫, 也曾走進工廠去, 伴著煩雜的機器, 混過了好些日期, 紙樣薄的酬勞, 結果卻因睡眠不足斷了一隻手指。 ——不經心的人應給他這樣的懲戒哪! 媽的,這話還在耳邊繚繞。   *  *  * 每天撫著創痕, 我,這流浪人永遠流浪街邊。 汽車的號角聲把我的心嚇老了, 夜總會的霓虹燈也失去了刺眼的光芒, 而今我都明白, 那對明亮的眼睛。 期待著吧,流浪人呵, 下一會,黑暗回復光明, 我們自有我們的歸宿地哪! 劉火子 寫於:1934年12月1日,夜深 刊於:1934年12月9日,《南華日報》勁草

當春天重到人間

媽媽生我的時候, 也曾許下這樣的願頭, 願我永遠度著平安的歲月, 不至捱飢吃苦,是個幸運的寵兒。 可是而今媽媽的頭上披滿了白髮, 我的咀巴也添上鬍髭, 二十多年總是流水般過去, 嵌在記憶裡的只是潦倒一場, 這許是自家兒的命苦, 為什麼跟自家樣兒的人, 卻又塞著我的眼底。 昨天前天,去年前年, 我也曾造過一場好夢, 但今天連夢也不會造了。 我瑟縮在十字街頭, 這寒天的夜呵! 兩支手,托著拾來的破缽, 抖索著,而叫喊的聲音卻是顫動的, 「給我一個發財錢啦, 救飢救餓呀?」 雖則是破舊的衣裳, 積滿了雪花片片, 但革履的人們 不曾投下微薄的顧盼。 骯髒的那邊,是渠邊,我的家呵! 年老的媽在盼望著, 吃著寒風,吃著雪片, 她的肚子也該要得點飽暖吧? 但誰知道她的兒子 有氣力的兒子正捱餓街邊。 昨天,她曾告訴我: 為什麼今兒的世界全變了樣, 過往的人們沒有這般淒涼。 我說:最初的人類原是平等, 沒窮沒富沒有我們這一類人。 而今縱使我們寧願吃苦受虧, 做個賤勞力的愚昧者, 但工作的地方呢,全都關了。 雪花片片,天空滯滿了雲霞, 寒風壓著我的心, (而心卻是赤熱的), 當春天重到人間, 我定當化身為一頭白鴿, 在自由的天空下翱翔, 做個自由王國裡的勞動人。 劉火子 寫於:1934年11月15日 刊於:1934年11月24日,《南華日報》勁草

都市的午景

長短鐘針交指著正午的太陽, 說這是最平等的一瞬吧; 而地獄與天堂間的距離呢,遠著呵! 金屬的鐘音迴蕩於都市之空間, 一下,一下,緊敲著人們之顆心。 於是標金局裡的人散了, 堂皇的寫字間也空著肚子 看那意大利批檔的門階, 流注著白色的人流, 而雪鐵龍車子又把這人流帶走, 一隊,一隊,水中的游魚哪! 白色的人流把Cafe的肚子充實了, 豐滿的Tiffin,奇味的飲品, 雷電x播散著爵士歌音, 一口茶,一口煙, 笑語消磨這短促的一瞬。 金屬的鐘音迴蕩於都市之空間, 一下,一下,緊敲著人們之顆心。 於是煩雜的機聲戛然停止了, 黑洞洞的機房放走了人, 揩著汗珠,喘息! 低矮的門階, 流注著黑色的人流, 涼風拂去心之鬱抑, 才知道陽光那麼令人可愛! 肚子空了,走吧, 行人道上游著疲憊的人魚, 街頭,渠邊,蹲滿了人, 兩碗茶,一件腐餅, 耳間還存著權威者吆喝的厲聲, 一陣愁,一陣怨, 悲憤消磨這短促的一瞬。 長短鐘針交指著正午的太陽, 說這是最平等的一瞬吧; 而地獄與天堂間的距離呢,遠著呵! 劉火子 寫於:1934年8月 刊於:1934年11月23日,《南華日報》勁草

最後列車

輪聲驚破了歸巢小鳥的嫻夢 濃煙染黑了漫漫的長空 從MONTE CARLO開來的 那最後的列車哪 負馱著一夥疲倦的旅人 (牠也是疲倦的) 慢慢地 慢慢地 跑呵 從罪惡的跑到 更罪惡的一角 華美的車廂裡 塞滿了 人哪 淡黃的燈光影在他們面上 桃紅 蒼白 輕快 愁容 一張 一張 都是疲倦的臉相 勝利者展開笑顏 驕矜著剛才的幸運 那飛轉著的輪盤 那輪盤上面的針尖 天帝給他以僥倖 停在他預期的一角 於是累累的鈔票 落到他的衣袋 看他的眸子凝定了 幻想著今晚的約會 OPIUM BRANDY的芬芳 歌伶妓婦的柔情 將成了他的夜之禮祭 可是一夜豪華 又是拍手空空了 失敗者低下腦袋沉思 惦念著失去的銀圓 咒罵著剛才的倒霉 懷著希望而來 結果空贏得失望而歸去 便企圖把香煙而彌補缺陷 但香煙卻刺戟他靈魂而痛苦 凝望婀娜煙絲的昇騰 計算著明朝早班車開的時間 冀把死去的幻夢回生 傾家作孤注一擲 討厭夜之悠長 而夜之悠長卻可幫他榨取的策劃 負馱著一夥疲倦的旅人 (牠也是疲倦的) 慢慢地 慢慢地 輪子轉動著 軌道是那麼地長呵 浮力的彈簧座子 活像孩提時代的搖籃 而淡黃燈光卻是一曲催眠之歌 瞧那華美的車廂裡的人們吧 已是瞌睡欲睡了 獨是那面對洪爐的伙伴 把青春之力消磨 「睜開你的眼睛吧 誰給你以暢快的睡眠」 且看爐火照在他的面上 紅色的 那麼地鮮艷可愛 一鏟 兩鏟 石炭送進洪爐 燒 眼前迸出了火花 於是美麗的憧憬開展了 沒有疲倦 沒有嘆息 而車子的速率增加 是找尋安息的所在嗎 劉火子 寫於:1934年8月,香港 香港《今日詩歌》創刊號,1934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