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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的榮譽

——喂,同志,你是哪部隊的?
——我?榮譽第X師!

他退下來了,
又想起那斜襟的
灰布衣裳,
那血紅的十字幌在眼前,
向他招呼:
哦,又相遇了,老朋友?
未來的日子
(怎麼辦?
由命運去安排!)
那給以感覺都一樣寂寞的
白天和黑夜,
長躺於稻草墊子上,
讓紅汞和凡士林
親吻著肌肉,
讓繃帶棉花長時間的摟抱,
呼吸於呻吟與呻吟之間!

前天他還走過二百里長途,
那太熟悉於中國土地的雙腿啊:
蘆溝橋它走過,
台兒莊它走過,
南京它走過,
(而且曾經倒在那里!)
如今這老練的雙腿,
又踏上南方的戰場。
一塊小破皮,
在他一大片皮肉上,
鏤上一方永恆的烙印——
戰爭的浮雕。
田野是一片迷茫,
山的那邊還沸騰著仇恨的呼喊。
沒誰給他擔架,
他游泳在不像火煙那麼溫暖的
寒潮的霧靄裏。
兩只長滿胼胝
只會「開槍」和「敬禮的手」
閑下來了!沒有武裝的生命
撐著一根松樹棍,蹣跚著。
他譏笑著自己;
沒有武裝的兵多麼可憐,
像個什麼樣子?
他偷偷地以冰冷的手,
摸著懷裏的那個疤痕,
又望著腿上的這個創傷,
把生命的觀感流諸吁嘆。
但他理解:
有人說過
這是「榮譽」,
你應該感到驕傲!
    ——站住!有傷票嗎?
    ——傷票沒有。
    ——怎樣傷的?
    ——自己炸傷的!
是的,他感到驕傲。
昨夜敵人在高地上設了槍巢,
兩根機槍把山前羅入火網。
異國來的仇敵得意地射出彈丸,
——那卑鄙的吐液,
粘著弟兄們的身驅。
一批倒下了又補上另一批,
那裏還是一串一串火珠!
他從戰爭的那一邊緣,
走到這一邊緣,
一個皮肉上曾鏤刻「戰爭藝術」的戰士,
當有人「傳話」:
那頑強的槍巢,
誰敢去把它消滅,
十只大洋賞格!
(這多麼動人的賞格!
對於他這沒有土地的農民,
十只大洋意味著什麼份量!
新鮮啊,打仗還賞錢!……
當兵的誰聽見過?)
他去了!沒有「長官」給他握手,
沒有人給他以熱情,
只是弟兄們沉默的眼睛。
他去了!像一只兔子,
搶進了死角,
又像一條蚯蚓,
鑽進禾田的沼地,爬過
墳塋和弟兄們仍在淌血的尸體,
「好家伙,你還叫?」
他躍到槍巢之前,
一手把敵人的機槍扯了出來!
於是兩個不同民族的生命,
展開了生死的角鬥。
他抱著他!
他抱著他!(仇恨摩擦著仇恨呀!)
當一把短刀從敵人懷裏抽出時,
當那短刀加在他頸項時,
當生命行走於刀鋒時,
他把仇恨的人——
卑鄙的生命對手
壓在那鋪滿松果、
積滿彈殼與彈丸、
血漬凝著砂土的地上,
他一只手把敵人壓在一個淺潭裏,
一只手掏出手榴彈,
咬開保險蓋和藥引,
塞進仇人下邊,
等著時鐘一秒一秒的過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
「讓你見鬼去吧!」
一聲使他昏迷的巨響,
好像剛剛做了一場惡夢,
在世間最短暫的一瞬間,
他經歷了生死兩重天!

他退下來了!
一無所有地退下來了!
沒有擔架,
沒有所渴望得到的十只大洋。

「媽的騙局!」
一個沒有武裝的生命,
撐著一根松樹棍,
對於他,一切都成了空白。
然而他卻理解:
身上兩處珍貴的「藝術浮雕」,
是以生命和仇恨堆砌起來的,
是火與血塑造出來的。
可驕傲的「榮譽」啊!

他退下來了!
他沒有死!
看著身上那斜襟的
灰布衣裳,
那血紅的十字幌在眼前,
哦,又看見你了?
是的,他僥幸地留下來了!
這就叫「不死的榮譽」?
    ——喂,同志,你是哪部隊的?
    ——我?榮譽第x師!

劉火子
寫於:1940年舊曆除夕,桂林
刊於:1940年11月30日《大公報》文藝979期,第2版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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