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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井,幽深而寂靜,
坐落在這沒有太陽的街,
數不清有多少日子了。
她伴隨著街上幾十戶
人家的生長而生長,
雖然抬頭望去,
永遠是那麼圓圓的一個小天窗
窗外高空永遠是流動著白雲的藍天,
有時陰雨,又從天窗飄下水點。
她明白,
比她年長的人都已丟下了
水桶與麻繩歸去,
再沒看見,
他們投下剎那間的臉影。
如今在井邊汲水浣衣
或者嘻笑的人,
即使脫落了牙齒的,
也比她年青!

她是那樣慷慨,
同世上任何偉大母親
一樣慷慨!
為著兒女們的繁衍,
永遠攤開胸懷,
讓乳汁任兒女吸啜,
那無比甘美、取之不竭的乳汁啊!
她太世故了,
每天,朝、午、晚,
人們用水桶敲亂了她寧靜的心情,
又用麻繩帶走了她的青春,
而且,
在她的額上劃下幾道
深刻的勞役的皺紋!
她就這樣過著、過著,
過得比世間任何更其偉大的母親
更其苦,
而苦的日子也實在太長了啊!

但她並不覺得太長,
因為她永遠是那樣慈愛,
愛她的兒女,
愛她的新生代!
她常以歡愉的心情傾聽——
那些在濕漉漉的石板道上
挑水人們的吆喝;
那些在長著苔蘚的井邊
洗刷衣裳和尿布的人們,
時而嬉戲,
以水花互相潑濺,
時而交談,
誰家娶了新娘,
誰添了孩子,
誰家大姑娘長得漂亮,
尚未成親。
也是在濕漉漉的石板道上,
每天小販們搖著「撥浪鼓」的叫賣聲,
流進她的耳朵,
多好聽啊,這些婉轉而熟稔的聲音!
而在夏日,
粗壯的男子在井邊沖涼
浴後吃著在井裏浸了一個晚上的大西瓜。

她是如此高齡,
如此慈祥,
如此恬靜。
有人在她的門檻上,
豎立起「飲水思源」的石匾,
表示對她的感激和尊敬,
更有人給她立下「禁條」,
即使淘氣的小童,
也不許他們給井裏丟下一塊小瓦片。

但今天,
她是哀傷而悲憤的。
她有一個以她所有的井水
也洗不完的恥辱,
一個永生不忘的故事——

一天,
街上響起緊急的鑼聲,
透過圓圓的小天窗,她看見
一隊一隊掠空而過的,
是貼著紅膏藥
令人憎恨的東西!
——飛機呀!飛機呀!
不久地上就爆發了巨響,
不久就聽到人們痛苦的呼喊和死亡的慘叫。
從這一天起,
再聽不到洗衣人的嬉笑,
再聽不到小販們手裏的「撥浪鼓」,
猶如冷月照荒山,
周遭一片淒涼。

厄運連接著厄運,
那個不祥的夜晚,
悲慘的夜晚啊。
街上響起了槍聲,
異國人的軍靴,
踏著鵝步,敲打著石板道,
發出洪咚洪咚的聲音。
野蠻的吆喝,
奸淫的獰笑,
畜牲的語言,
直沖著每戶飽經劫難的人家,
配給他們血與火的煎熬,
配給他們死亡的磨難。

火,昇起來了!
圓窗外,
一片紅的天!
鱗次櫛比的樓房
  ——那住著新娘、
    住著孕婦、住著孩童、
    住著粗壯漢子、
    住著和平老爺爺的樓房啊,
如今統統倒下,
她,那口井,何其焦急啊!
(她想,只有她才可以搶救他們出火海呀!)
然而又何其難啊!
她呆呆地坐在街邊,
聽著火海的呼嘯,
殺人兇器的轟鳴,
她心都碎了!
啊,多麼熟悉的聲音!
是的,是那個性格開朗的
樂觀的快嘴二嬸娘的控訴:
「不能這樣殘忍!
不能這樣殘忍!
污辱了我,
還要殺害我的兒子!
狠毒的豺狼,
把孩子還給我!
把孩子還給我!
……」

害世的精靈,
卻把小生命高高舉起來,
在嗷叫聲中,
走向那口井,
不理會作母親的懇求,
踢開她的雙手,
把小生命投向井裏!
驚聽著孩子在井裏的掙扎,
二嬸娘氣絕在井邊。

漆黑的午夜,
不幸的母親披頭散髮,
穿起被扯破的衣衫,
眼睛深得像乾涸的古井,
帶著鱗傷與受侮的身體,
帶著滿腔仇恨,
帶著對兒子的憶念和悲痛,
「小寶貝呀,小寶貝呀!
媽也來了,媽也來了!」
也投向浮著小生命的
那口善良的井中去,
以最後的溫存和冰冷的雙手,
撫摸著兒子的尸體。
從此那口井蒙上哀愁的面幕。
到處是燒焦的斷壁頹垣,
只剩下居民的噓喟,
更沒有男子漢前來汲水和吃西瓜,
過路的小販常常駐足往下看,
給後輩講述令人心酸的故事。

井是不會乾涸的,
她是仇恨的井,
淚的井!

劉火子
寫於:1940年2月,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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