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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顯示的是 7月, 2008的文章

駱駝怎能穿過針眼呢?

我們的車子到達都勻的時候,都勻已成死市了。街上沒有行人也沒有軍隊。我們在那里恐怖地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四點鐘,飄著雪,司機和助手等便冒著寒冷起來,燒起炭爐準備開走了。我們的車子一共載著二十八個人。其中一半是車主和司機的朋友,一半是朋友帶來的朋友。車主和司機都是廣西的農民,具有一副善心腸。由於在獨山非常吃緊的時候開出來,為了行駛的方便,本應是空著車子走的,但是車主卻始終不忍心把這批直接或間接的朋友丟下來。 當我們快要把發動機弄響了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地痞跑來問我們車主願不願做一宗好生意,他說有一個銀行的經理願出八十萬元高價包一部車子去貴陽。行李是很少的,人數也不過十四個人。那地痞還說,經理為人慷慨得很,假如交易成功的話,他會領到十萬塊錢賞金。 這的確是一宗好生意。但是我們已經有二十八個「乘客」了,雖然都是不付錢的,車主說,在這時期錢又算得什麼呢!於是他決定推掉這宗好生意。 地痞走了不久又回來,而且帶著一個露著驚慌神色的老年人,據他自我介紹,他就是什麼銀行都勻分行的經理李先生。 車主便對他說:我們已經有二十八個人了,而且都是自己人,局勢那麼緊張,中途叫他們任何一人下車都是不好的。 李先生仁慈得可以,他說這沒有多大關係,大家擠擠好了。逃難時還說什麼舒服呢?何況他們大小算來才十四個人,行李也只有幾個皮箱罷了。 「但是恐怕汽油不夠用,開到半途拋錨,怎對得起李先生呢?」車主說。這倒也是實情,我們從獨山開出來,機器幾天不曾休息過,汽油差不多都用光了。 「汽油麼!」銀行家不僅仁慈而且是慷慨,他說,「我們多得很!送你四十加侖夠用嗎?」 車主一時找不出第三個推卸的理由,就徵求我們的意見。我們想,這既然是一宗好生意,做做也是好的。我們實在也替車主的損失惋惜,他本來是有兩部車子的,一向在廣西內地做運鹽的生意,生活安靜異常。這一次戰爭把他們趕出來了,獨山最緊張的時候,卻有一部車子拋錨在路邊,來不及修好,眼巴巴犧牲掉了。這部車子呢,沿途花的錢也委實不少,汽油用去了七十多個加侖,而且車主不只載我們走,還得沿途供給我們伙食。在將來到貴陽去的這一段長途上估計花的錢顯然更龐大。因此,為了補償這次所受的損失,我們主張把生意接過來,但是有一個條件,我們必須一起走。好生意就這樣確定了。銀行家立刻交下十萬塊錢定金,就坐在司機旁邊催促著開車。他連聲說:局勢太緊了,太緊了,敵人說不定今天下午就可以衝到這里哩。 ...

馬票

有這樣的故事:一個小商人在夢中得了一張馬票的號碼,他認為這是主宰人間幸福的神靈給他的啟示;於是為了去追尋這在他一生僅有的機會,而這機會又已決定投奔到他的頭上來,他不能讓牠在知覺中逃去,牠是屬於他的,因此,他丟下了鄉間的小買賣,把一些貨物換了盤川,到那至少離他家鄉有一千里遙遠的城市去。為的就是要向馬會購買那一張與他夢中相同號碼的馬票。可是他並沒有買到,那一張馬票早就已經賣到別一個城市!而又由那一個城市轉到另一個城市,不過他仍然沒有失望,帶著一顆發財的信心,從這一個城市到那一個城市去追尋,結果他總算是從人家手中得來了;雖然他的盤川可已用了不少。現在他最豐富的財產就惟有那神靈給他的「希望」而已!即使窮困在異鄉,他也是滿足的。但是,不幸在開彩的那一天,神靈的啟示並沒有應驗!他沒有在知覺中放走了那個機會,而那個機會卻在知覺中放逐了他。後來他的命運更加悲慘,他流落異鄉,而又死在異鄉了!可是神靈的啟示並沒有錯,他的遺體由當地的慈善機構收殮,那一副簡薄得可憐的棺木,正寫著他夢中得來的號碼! 這故事顯然是莫須有的,那虛構這故事的人,實在也太殘忍了!當我聽到這故事的時候,我只是泛起一絲苦笑。我所以說牠是太殘忍了的,就是不應該在這千千萬萬人正為發財而做「白日之夢」的時候,而給他們這樣可怕的陰影。雖然他絕對是傳奇的,決不會打擊人們中頭彩的熱狂。我不曉得解釋在這時代是人們心理的徵結,人們熱中於發財的原因。我只曉得人們對於生命的觀念與前不同,人們的生命力跟從前的比起來,是顯得脆弱得多了。(自然有很多很多的人卻比前更加堅強起來)。人們饑渴著安樂,甚至饑渴著豪華的享受。自然,其中也有不少人只是希望著生活的起碼的轉換,在這社會物質日形短少當中,冀求自己的生活在困苦的更變到安定的,以適應生存的條件而已。在這一觀點下,我是不敢反對人們熱狂地去購買那「希望」的,而且幾乎鼓勵人們去購買了。 而且我自己也購買起來了。起初,不,一直到現在,我還決信那「希望」幾乎是無可實現的。同時,我還有一種在賭徒們看來是簡直毫無「戰鬥性」的我自己的「哲學」(?),假如我的那個希望實現了,那就是他人一百幾十萬個「希望」的幻滅。我所得到的那個「希望」,原是無數的嘆息作基礎的,我一定要追到我的「希望」,簡直是一回罪過!但我這個「哲學」到底沒有征服我,終歸有一次無法統制自己的腳步,跑到票房,以一塊錢換得我的一個「希望」。往後照例是有很...

鄧專員的悲劇

讓我也叫他做鄧專員吧。他的侍從是這樣叫他的。 我跟他沒有談過話,卻吵過咀;跟他沒有見過多幾天的面,卻看著他的死;跟他沒有什麼感情,卻為他的死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我恨他,恥笑然而也可惜他! 是我第二次出發到前線的時候,季節已是晚秋了,但天氣還暖和得很。因為我有一個戰地記者的「銜頭」,路過W城得到了朋友和當地官長們好不少的便利。從W城開到L城船,是兩天開一次的。最近有幾條小汽船被日本飛機炸壞了,留下來走這航線的祇還有兩條。秋天水乾,河路並不好走,船在中流常常擱淺,船期由兩天變成四天,由四天亦變成無期。因此,每一次小汽船多帶上幾艘木船,還每一艘都擠滿客人!人們是預早兩天下船的,遲去了準沒有位子,他們蹲在低矮的艙裏,幾乎連小便也不敢離開,行李亂七八糟的放著,天氣既不涼快,自然是苦不過的事。我們一行三四人,就靠著那麼一點戰地記者的關係,得到朋友們和當地OO指揮所、警察局的幫忙,船一來了,就跟船公司定下了賬房前的一個地方,其實這樣的辦法並不是我這一次開始的,前線班船,好些了不起官長或太太們就靠著這才佔得一塊小地方。警察局的朋友還特別關心,為了保存這幾個位子,不單貼上了字條「OO指揮所定下」,而且經常吩咐當段的警察們關照,不然那張字條還是效用很小。當時,我是自覺得太有點福氣了,不如此也實在沒有辦法,除非也跟其他的搭客一樣放棄了一切活動,兩天兩夜擠在人叢中等船的開行。 我們是船開的當天下午才下船的,把行李交給了賬房以後,又到岸上去吃晚飯。船開七點我們五點半再回到船上來,可是這一回發生問題了。就在我們預定下的地方,發現了不少的東西:三個大而新的皮箱子;兩個網籃,籃裏裝滿了不少罐頭、OO;另外一個大被包,幾簍子鮮紅的萍果,Sunkist,和「太古」方糖,就單單這許多的行李已經把我們的位子佔光了。我趕著去問賬房,怎麼來了這許多的東西,賬房先生好像沒有勇氣回答我的話,祇簡單地說:「是這位官長的」,便把眼睛望著一個躺在交椅的人。那「官長」是一個中年的胖子。艙裏很陰暗,看不清楚他的臉,但他兇兇地說了,「這是我的!」 「這是你的嗎?不過,對不起,這位子是我們定下了的!」我說。 「誰定下的?」 「OO指揮所跟警察局!」 「我也是OO指揮所跟警察局的!」他說了這麼一句就把頭掉開去,不準備跟我再說了。 我實在有點氣憤,但我還是忍下去。「那真巧極了!」我說「既然是同一個機關來的,那麼?」我的意思是想叫他...

土地的災劫與新生

第一步才踏出國境,心裏就有點惆悵,然而也覺得輕鬆。望著前邊的天和後邊的天並沒有兩樣:同是皚皚的雲海和澄藍的底幕;先前走和將要走的路上,我將同樣受到陽光的沐浴,但是我變得我所以惆悵所以輕鬆的理由。不要追說更遠的日子,光說這十天短期的旅途,那些像一匹金蒼蠅般令人討厭的殺人的飛機帶給我們的恐懼和憎恨就不少,在一些盡是破瓦頹垣的圩市中,聽鄉人訴說飛機殺人的故事;看他們白天躲警報的慌張,看市面的蕭條,就夠使人生出仇恨的意念了。而且,加上我們自身所經受的:在一只小得一百尺遠就看不清楚的小舟,幾次頭頂上發現呼呼的聲音,使你不能自己的「飛機!飛機!躲著!」忙把一切可以當作目標的衣裳收撿起來,舟子停了漿,整個人,伏在艙中。而那幾匹金蒼蠅也好像故意的在你頭上飛去又飛來,似乎耍兜圈子,這時大家心裏是沒有餘暇去想別種東西的,至多也只能不完全的憶起朋友們所說的飛機向小民船掃射的故事。最後,金蒼蠅飛走了,大家才吐一口氣,說一句「丟那媽,睇你衰」的話,心裏總是沉重的。直到腳步越過了國門,這沉重的心才輕鬆下來。但是回望一下青蔥的大地,充滿生之氣息的大地,卻又不教你不生出惆悵之感了。 是的,正如很多人一樣,我是有著無數次遭受空襲的經驗的。而且漸漸的變為熟習了,所以初回到這島上的時候,看見市民們的紅紅白白或者帶得滿身反光的飾物,使我莫名奇妙的馬上起了反感,幾乎要把他們喝止了遊行,躲到隱蔽的地方去。有時,在渡海的碼頭偶爾聽到一陣汽笛或鑼聲,我都必然下意識地驚悸。這個有類神經衰弱的樣子,一直維持了好幾天,才漸漸的安定下來。據說差不多每個曾經受過空襲虛驚的人,都有這種現象。這也許就是殺人飛機的最大收獲了。(?) 朋友對於我的回來,自然是欣喜的。好像能在空襲底下留得一條命,實在太不容易了。所以朋友見面時的話題,就有很多是問及空襲底故事。有些是使他們不敢相信的,當我說出能夠看飛機飛行的姿態和聲音,就可分別出是戰鬥機或轟炸機時,即使經過我進一步的說明「轟炸機的飛行和聲音都比較笨鈍而粗重,戰鬥機則恰恰相反!」而朋友們還是不得滿足。是的,從何分別呢?「其實看慣就得了呀」! 「多謝日本的砲火,我們進步了!」這話說來雖然已有點陳舊,但在歷史家面前,這卻是如假包換的史實!彷彿什麼時候,我曾看見過一幅出自外國人手中的漫畫,寫著每一顆足以殺死無數中國人的炸彈,都有如一枚棺材釘,投炸彈的人本身尚在棺材裏面,炸彈愈投得多,棺材蓋的...

廣州的懷緬

X人在大亞灣登陸的第二天,便到達了淡水惠陽。這急速的進展,使我遭受了一些不生性的外省朋友以嬉笑態度的質問,廣東精神哪裏去了?對於這,我——也許是全體廣東人都如此,不能有半點埋怨,因為我曾的確對廣東精神有過無數次的強調與誇大。因此,當這些朋友質問我時,我只好感到臉紅,掛一絲苦笑了。 等到二十號那天黃昏,我又遇見這類的外省朋友。我心里已有所防備,立定一個主意,不管他怎樣我都裝著毫無感覺的樣子。可是他頭一句話就把我這番準備完全瓦解了。他說:廣州失陷了,你知道麼?廣東精神哪裏去了?這話有如一顆鉛球丟向我的腦袋;如今我臉上並不感到紅,也不苦笑;感到的只是臉色青白,全身發抖而已! 「真的麼?……」連講完一句話的能力我都沒有了。 「嚇唬你的麼?Finalrd……載的!」 我更無言可說了。 晚上,回到報館,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不幸消息,我並不相信它底真確。然而消息卻是像電流一樣的很快就傳遍島上,緊緊地黏著每一個離鄉背井的人。我耐心地在等候通訊社和駐穗特約記者的稿送來。但是顯然的港島電訊交通都斷絕了,而外國通訊社的電稿則一如前言證實廣州的失陷,如今我感到的是悲痛了,加以整夜外間以電話垂詢次數的頻繁,更加重我一層苦楚。 夜深,回到家裏,把這消息告訴母親,告訴妹妹,告訴同住的人家。大家都醒來了。起初他們是驚恐,接著是嗟嘆失落得太不值,最後便想到當地老友和故居的安危。而隔房的一個老婦人更在擔心著故居裏的一座祖先的靈牌,現在連孩子都醒著,他們,即使閑常最喜歡號啕大哭的嬰孩,也靜然的睜著眼睛望著每一個人的愁苦的臉,望著老婦眼框裏的淚水。 第二天,在P‧T‧女校寄宿的我一個十二齡外甥女,告了半天假回來。我告訴她關於廣州的消息,她說,早上晨報才上市,這消息便傳遍校舍上下,教員、學生、女僕都一齊的抱頭痛哭。因為廣州跟他們的生活關係實在太深遠了。他們所念念不忘的市郊的巨闊的母校,想在短期內遷回去,這希望是比較困難了,而想保持校內外一切設置的完整,不為X兵浪人所污損、盜竊,這希望更是困難了,外甥女說著,一層悲哀的暗影罩上她的臉龐,而對於該校並不感到十分陌生的我,自然是不能無動於衷的啊。   *  *  * 是的,對於廣州我還有什麼陌生呢?我的悠長的童年是在那裏渡過的。我愛她,愛她在南國各地中她是最有朝氣,文化水準最高;同■,我愛她在南國各同等城市中她是最樸素,生活水準最低下的一個。而這也就可說我所以貼在廣州...

信號

到了黃昏,我的心情便感到異樣的煩躁。十日來所哄傳的燈火管制就在今晚開始了。我不能用理智去糾正自己可怕的多邊的想像,我害怕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的周圍,會出現一個穿著全身黑色衣服的死神向這裏每個男女老少拋下微笑,那沒有真摯情感的微笑!於是我感到戰慄了。對著案頭那盞等會兒便要熄滅的燈火,發生無限的熱愛,也無限的感喟。 「燈」,是我夜裏孤獨生涯的唯一戀人。白天在紛擾的鬧市中,像一尾活在濁水裏的魚一樣,我常感到自己是暴躁的,妄撞的。到夜來,回到家裏,捻著案頭的燈,伏在桌上看自己心愛的書,寫自己要寫的文章;或者,整理一下架上的書籍,和撿拾一下抽斗裏的東西。這時,我是回復到自己的天地,我是安詳的,舒適的,特別那和藹的燈光,給我無限的溫暖。我愛燈,尤其驚佩燈的創造者的偉大;無數次,我對著燈光發呆,眼睛幾十分鐘不會轉動,我想,燈的存在應該是人類最值得光袪的事,它給與人類無窮的幸福:憑著它,醫生療治好了不少的病人;憑著它,藝人創造了無數不朽的傑作;憑著它,全人類把從緊迫的勞動中所剩餘的時間從事快樂的玩藝,滋養著人類疲憊的精神。所以我說:「燈是人類最親切的益友!」 但沒有比這更奇怪了。自從愛迪生創造成功第一個燈泡,給與人類莫大的喜悅之後,從此六十年來,人們天天享用它;用它點綴著世界的昇平,用它發揮著都市的美感。不是麼,市街上或半山上一串串一點點的燈火,不是曾支付過詩人們多少天才的詩句麼?這裏,我們可以想想,中世紀或原始時代人們夜裏生活的樣相,是怎麼陰沉可怕!但是想不到創造了才六十年的今日,卻因為一個戰爭的信號,竟使得人們不敢跟它親近起來。它彷彿成了人類的兇物,誰還要親近它,誰就得會招致了殺身的禍害!而那些借燈行兇的人們的卑鄙可恥行為,卻在這裏表現無遺了! 記得去年冬天,在東方法西斯強盜不停轟炸下的廣州,有一個晚上,正是謠言最盛的一個晚上,市面的風聲很緊,說X人的飛機要當夜把廣州炸得寸草不留。朋友Y君還證實了這謠言的真實性。我是一個異地的來客,但對這謠言都並不感到恐慌,最後而且用馮玉祥「烏鴉撒屎」的道理安慰朋友和堅定著自己。從他家裏出來,已是午夜時分,街上除了憲兵而外沒有一個人。黃包車夫帶著我走。在將要回到H公寓不遠的地方,驀然的所有的街燈都熄滅了。「燈火管制哩!丟那媽,日本的飛機晚晚來,累得我們晚晚走黑路。」黃包車夫這麼狠狠的自語著。而我卻在擔心著他會跘著石頭跌倒。幸而,路是他走慣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