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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票

有這樣的故事:一個小商人在夢中得了一張馬票的號碼,他認為這是主宰人間幸福的神靈給他的啟示;於是為了去追尋這在他一生僅有的機會,而這機會又已決定投奔到他的頭上來,他不能讓牠在知覺中逃去,牠是屬於他的,因此,他丟下了鄉間的小買賣,把一些貨物換了盤川,到那至少離他家鄉有一千里遙遠的城市去。為的就是要向馬會購買那一張與他夢中相同號碼的馬票。可是他並沒有買到,那一張馬票早就已經賣到別一個城市!而又由那一個城市轉到另一個城市,不過他仍然沒有失望,帶著一顆發財的信心,從這一個城市到那一個城市去追尋,結果他總算是從人家手中得來了;雖然他的盤川可已用了不少。現在他最豐富的財產就惟有那神靈給他的「希望」而已!即使窮困在異鄉,他也是滿足的。但是,不幸在開彩的那一天,神靈的啟示並沒有應驗!他沒有在知覺中放走了那個機會,而那個機會卻在知覺中放逐了他。後來他的命運更加悲慘,他流落異鄉,而又死在異鄉了!可是神靈的啟示並沒有錯,他的遺體由當地的慈善機構收殮,那一副簡薄得可憐的棺木,正寫著他夢中得來的號碼!

這故事顯然是莫須有的,那虛構這故事的人,實在也太殘忍了!當我聽到這故事的時候,我只是泛起一絲苦笑。我所以說牠是太殘忍了的,就是不應該在這千千萬萬人正為發財而做「白日之夢」的時候,而給他們這樣可怕的陰影。雖然他絕對是傳奇的,決不會打擊人們中頭彩的熱狂。我不曉得解釋在這時代是人們心理的徵結,人們熱中於發財的原因。我只曉得人們對於生命的觀念與前不同,人們的生命力跟從前的比起來,是顯得脆弱得多了。(自然有很多很多的人卻比前更加堅強起來)。人們饑渴著安樂,甚至饑渴著豪華的享受。自然,其中也有不少人只是希望著生活的起碼的轉換,在這社會物質日形短少當中,冀求自己的生活在困苦的更變到安定的,以適應生存的條件而已。在這一觀點下,我是不敢反對人們熱狂地去購買那「希望」的,而且幾乎鼓勵人們去購買了。

而且我自己也購買起來了。起初,不,一直到現在,我還決信那「希望」幾乎是無可實現的。同時,我還有一種在賭徒們看來是簡直毫無「戰鬥性」的我自己的「哲學」(?),假如我的那個希望實現了,那就是他人一百幾十萬個「希望」的幻滅。我所得到的那個「希望」,原是無數的嘆息作基礎的,我一定要追到我的「希望」,簡直是一回罪過!但我這個「哲學」到底沒有征服我,終歸有一次無法統制自己的腳步,跑到票房,以一塊錢換得我的一個「希望」。往後照例是有很多人邀我合買,我也答應下來。

現在我總算有很多「希望」了。(我不敢想像到牠們成了泡影的時候)自然比起傳聞中的某夫人買了十幾萬張的數目,我的顯然少到不成樣子。但我對於我的「希望」卻曾興起了很多狂想。有時,我還幾乎自信頭彩必然是由我們這類人獲得的。有一次,我曾經以確定的口吻對一個朋友說:「馬票不給我們中彩,還要給誰呢!難道要給那些有能力購買十幾萬張的闊人太太麼!不會的!假如錢是有思想和有知覺的話,牠們甘願自己束手待斃,投身到富人們的錢箱裏,幾乎永不見天日的把自己關閉起來嗎?我們才是錢的解放者啊!」

那朋友似乎同意我的話,但接著來了一句「是的。可是財歸財路呢!」卻又把我的話否定了。

今夜,那狂想又到我們的「希望」來了!在一個朋友家裏。我們的話題又很快的轉到這上面。「怎麼辦呢,假如我們真的中了頭彩?」這確乎是一個難題!

「這真的是麻煩的事啊!」W說,「你想我們每人分得十多萬塊錢,假如戰事一下子來臨。這十多萬塊錢還不是一樣毫無用處麼?……」照他的口氣,再往下說就一定寧願不中了。

「那麼你寧願不中了?」B說。

「可不是!」但W卻有補充。「把它用來建一個防空地下室也很有意思的!」

大家慘然地笑了一笑。之後,大家還是集中在這個問題上邊。這其間,有人主張買古董,保存在地下裏,等戰後再拿出來賣;也有人主張到南美洲去,可是十多萬塊錢卻不能用得多少時間。

談得起勁起來,最大的「烏托邦」的狂想也來了:

「我們在一個小得連地圖上也不容易找到的小島上,把它所有地皮都買下。」有人這樣的主張著「要有像魯濱遜的那種精神,把島上的處女地都開荒起來,然後在那裏建房子,耕田,養畜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不,還要召一些同志來,建立一個共和國!」

「那些國民必須是那些曾經買過馬票而失望的人。」

「在那個國土上還可以讓有賽馬,中彩這一類東西存在的嗎?」

「自然不可以,錢也不大用得著了!」

我們這種有點像遁世者流的狂想,歸根就只有博得大家一陣的歡笑。我覺得我們花了一塊錢買的一張花綠綠的所謂代表一個「希望」的紙頁,這樣的談話,這樣的去娛樂自己,它的價值對於我們已經很夠了。我們應該很滿足,因為我們已經享受了牠!

但正因為如此,我想,那「希望」幾乎是永遠不會實現在我們這一類怪誕狂妄的人手中的!

劉火子
刊於:1941年2月26日,《星島日報》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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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香公(香翰屏將軍)

香翰屏(1890-1978),字墨林。廣東合浦縣人。1936年10月28日任命國民革命軍中將。 1937年11月10日任第三戰區第九集團軍副總司令、代總司令。抗戰期間,香率部參加了淞滬會戰和徐州會戰。後回粵復任第四路軍副總司令,兼任廣東民眾抗日自衛團統率委員會主任委員。1939年1月-1945年1月任閩粵贛邊區總司令。1940年在職第四戰區兼任「挺進縱隊東江指揮所」主任。愛護士兵,紀律嚴明,得到同事士卒的愛戴.。 一 日本南支派遣軍的頭目們,在地圖上用紅色的鉛筆在博羅上打了一個圓圈,說:這是「匪區」;跟著又用藍色的鉛筆在惠陽的名字上,打了一個圓圈,說這是「良民區」。這兩個不同意義的稱呼,實際上都是一樣的侮辱,而後者尤甚。所謂「良民」無非說可以夠資格做順民而已。不過這侮辱,在過去有不少惠陽人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覺得日本飛機轟炸惠陽比轟炸博羅在程度上確乎輕淺得多;因之有一個時期日本飛機在惠陽上空飛過,而一些無知的土民卻可以滿不在乎的站著仰頭看,彷彿那些飛機與他們是有親誼的,永遠不會丟炸彈的樣子。從這事實看來,過去的惠陽民氣是低落的。 不過現在是覺醒了!第一,日本的飛機到底是殺人的(最近就丟了不少次炸彈),第二,戰區的政工大隊、社教的工作團等都在這裡開展了工作。特別是第三點,游擊指揮所坐鎮在這裡,在民眾中建立了信心。而對於民眾工作的實施也非常積極。據說游擊指揮所主任香公(香瀚屏)為了這工作,就常出發到各個鄉鎮去,緊緊地抓住機會,出現在民眾之前,對他們講解時事,慰問,給他們以興奮。現在,」軍民合作站「是遍地設立起來了,曾經在一次大反攻中發揮了他們的最高效能!  「幾月前這裡的民氣是非常低落的,現在才好哩!」一個早上,我有機緣見到香公,問及民眾情形之後,他這樣的回答我:「如今,軍民合作站在很多鄉鎮中建立起來了,山西的民運怎樣好,可惜我們沒有機會看過,但我相信我這裡做的也不壞」!說得好像很興奮!  是的,一個軍政長官長官能夠注意到民眾工作的,無疑一定收到很好的效果。還有一個例子,那天同他談到食糧價格高漲,以及禁止牲畜出口問題。他說牛是絕對禁止出口的,因為這是對於農力的關係。而豬雞之類。第一,人們不一定要吃,第二,輸運出口,也是對外貿易之一,而且主要的還可以讓老百姓從此賺幾個錢。所以他還不打算禁,雖然這必然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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