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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麗北:爸爸再會

「爸爸再會,早點回來,回來幫我蓋被頭!」這首我們家自創的上海話童謠,曾是我們姐弟四人兒時每天齊聲朗讀的「必修課」:每天晚餐後,我們的父親劉火子,離家到位於外灘的文匯報社上夜班去,這是我們和爸爸的道別詞。爸爸將會在第二天凌晨6點左右回家,順手為還在睡夢中的我們一一掖好踢開的被子。

新中國成立後,父親離開了香港《文匯報》總編輯的職位,來到上海《文匯報》工作,擔任主管版面的副總編輯,長年值夜班。每天後半夜,父親審完報紙大樣,眼看著印刷機嘩嘩轉動、吐出報紙後才回家。他的生活規律和別人家的父親相反——早上,我們去上學,媽媽去上班,他才到家睡覺;下午,我們放學回家,他才剛起床。

這樣的作息時間,使我們孩子與父親相處的時間相對多一些,關係也比較親密一些。我們印象里的父親,是個很愛勞作並且創意十足的人。父親會修理破損的沙發、椅子,會培植造型別致的盆景,還會親手製作一些有趣的家居用品。一盞尺許高的檯燈,燈座是父親用50年代赴朝鮮慰問志願軍時帶回來的紀念品——一枚真正的美國炮彈殼製作的,上面的燈罩也是他做的,四張鄉土味十足的陝西皮影戲人物的牛皮刻像被貼在燈罩內層,燈一開,圖案就透出來了。還有一盞檯燈,是用茅台酒的酒瓶做的燈座,為了在瓷質酒瓶底部鑽孔,父親著實動了不少腦筋……

父親還很會做菜。在上世紀最最困難的60年代,即使是「保證供應」的上海,食物也嚴重不足。鄰居用一床舊棉胎,只換來一枚雞蛋。父親發明瞭「小蔥炒粗鹽」——那時的粗鹽像小石子般大粒,爆香蔥花和鹽粒,再加幾片切碎的包心菜最外層的深綠老菜葉,可以用來下飯送粥;百葉塗上醬油,卷成一條,扎緊蒸熟,切成一個個圓餅,變成美味的素肉卷;綠豆芽包在豆腐皮里煎香,也成了佳肴;把餛飩皮四邊剪成絲,炸成菊花一般,竟然還能招待來家里吃飯的客人。就這樣,我們四張飢餓的小嘴,度過了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

「爸爸再會」的童謠,在60年代後期的某一天戛然而止,父親被扣上「反動文人」的罪名,為新聞長年上夜班的工作就此中止。他被「靠邊」下放勞動,先是到印刷車間去搬運新聞紙,那是非常沉重的體力活,一卷新聞紙直徑近乎人高,得幾個人推著滾向印刷機;後來,又到上海奉賢海邊的「五七」幹校去墾荒種菜,父親種的番茄長得又多又好,於是人們戲稱他為「番茄劉」。「文革」結束不久,父親從新聞行業轉到上日班的出版社工作,然而,二十多年通宵不睡的習慣再也改不了。盡管白天上班不能睡覺,可是晚上依然很難入睡。妹妹麗星上大學前曾在工廠上中班,夜深時分騎自行車回家,整幢大樓只有父親房間的窗戶還亮著燈光,父親還在燈下看書、寫文章……

回憶父親,竟然都是這樣瑣碎的鏡頭,在腦海里一一掠過。這固然是子女眼中非常真實而感性的父親,然而,這並不是完整的父親!俗話說,「知子莫如父」,卻很少有人能倒過來自豪地宣稱:我非常瞭解我的父母!直到著手整理父親一生創作的詩歌和文章之後,資料越積越多,才驚訝地發現,我們以往對父親的認識和瞭解真是太淺太淺。

1990年,父親去世。1997年,母親也辭世了,我們才開始整理父親留下的詩稿和文章。其中有一封父親回複香港中文大學小思(盧瑋鑾)老師信的底稿。小思老師是研究香港文學史首屈一指的專家,她發掘出一段珍貴史料:1936年11月11日,香港文化界舉辦過一次規模達千人的紀念魯迅大會,作為該活動主要籌備人和大會執行主席,劉火子在會上報告了活動籌備經過,並報告了籌建魯迅文學獎和捐建魯迅銅像等事宜。小思老師整理了報刊上關於這次紀念活動的資料,發表在1981年香港《抖擻》雜誌上,並把雜誌寄給父親。父親在回信中說:「從《抖擻》雜誌中讀到你的大作,十分高興!1936至1941年這個時期,香港文壇的確經歷著它從來沒有過的最光輝的年代……當今既然有人對地區性文藝,例如對被稱為文化城的桂林,對被稱為孤島的上海都進行研究,那麼對抗日戰爭時期香港文藝的研究就不應有所例外……」

小思老師的文章讓我開了竅。由於戰爭的緣故,父親幾度從一個城市匆匆轉到另一個城市,他創作的大部分作品都被迫丟棄。尤其是1941年底,香港淪陷,父親隻身逃離香港,所有作品幾乎蕩然無存。父親素來是個訥于言的人,不愛說話,更厭惡誇誇其談,我們從沒聽他炫耀過自己。但父親畢竟是個文字工作者,他發表過的作品,雖然年代久遠,或許在圖書館里還可以找到。那些資料可以讓我們深入瞭解父親的一生,還原給我們一個更完整立體的父親。

從1998年初開始,我利用無數個節假日,在故紙堆和舊菲林里慢慢尋找,辨認、核實、影印、打字、存檔。我到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香港大會堂圖書館、九龍中央圖書館、香港中央圖書館,一頁一頁地查看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報紙的微縮膠卷,有些原件不讓影印和翻拍,只得一字一句抄下來。我又到北京、廣州、上海等地數家圖書館,尋找父親當年發表的文章和詩歌。家里留存的部分文章剪報,也需要核實刊登的報刊和日期。

2010年,在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資助下,香港天地出版社出版了《紋身的牆——劉火子詩歌賞評》一書。書中選收了父親五十多年中創作的四十六首詩歌、一生文學活動的簡歷,和香港大學教授、學者黃康顯對父親深入研究的成果《香港情懷與文學情結——論詩人劉火子》一文,以及其他學者的評論文章。該書側重于父親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對香港文壇的貢獻和作為「詩人火子」稱謂的史料性,因此,用了父親一首詩的標題《紋身的牆》作為書名。這首詩曾深得蕭乾喜愛,由他翻譯成英文,發表在1942年英國出版的《中國詩選》上。

父親出生在辛亥革命的1911年,去年也是他百年誕辰紀念。父親最後十餘年工作的東方出版中心為他出了一本詩文集,我們也非常感激。作為從事四十餘年新聞工作,特別是上世紀30年代香港派往華南前線採訪的戰地記者,父親除了寫詩,還寫過許多出色的通訊報道和散文、小說,尤其是發表在1942年2月韶關《建國日報》上的兩萬余字長篇通訊《紅香爐的百年祭》,詳細生動地記錄了太平洋戰爭爆發時香港淪陷的種種悲壯情景,文字生動,具有非常珍貴的史料價值。

通過從多方面整理、編輯父親的詩文集,在網上討論內容,交流心得,我們四個子女對父親有了新的發現和深入認識。父親的文字內容、精神面貌,如同他的名字「火子」——鳳凰涅槃那樣在火中獲得新生。「詩言志」、「文如其人」,在時代的大洪流中,父親始終積極面對人生,他的詩歌、散文、評論、報道,表現出對勞苦大衆的深切同情,對敵寇的強烈憎恨,對奮起者的熱情歌詠。他一直在追求進步與光明,這就是我們的父親——一個正直磊落、愛憎分明、豪情滿懷的父親!

「爸爸再會」——爸爸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劉麗北

上海《文匯報》,筆會,2012年1月25日
http://whb.news365.com.cn/tp/201201/t20120125_22774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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