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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現代」詩



這是個不幸的消息,「現代」雜誌決計停刊了。

這,在目前的中國文藝界裡,無疑是一件巨大的損失。原來自從一二八戰役發生後,中國的文壇在砲彈與火光中被破壞了基礎。最顯著的事實,就是有著長久歷史的小說月報及幾種有名的刊物都飲彈身亡。停戰後,至今已是三年了。小說月報迄無復刊消息,其中雖也有幾個刊物不怕艱苦地出現過,但到底因為種種客觀條件的苛刻,大都不能賡續幾期,便溘然長逝了。(註一)

但劃雖如此,在滬戰後,能夠辦理得比較認真而又不至中途夭折者卻有一個,這就是「現代」。

牠發刊於一九三二年,滬戰發生的那一年五月一日。直至如今(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已發刊的有六卷一期,合卅一冊。編者最初是施蜇存,四卷一期後,又多添一個杜衡。在發刊之初,施蜇存也曾宣示過他辦刊的態度和主張,他說,我「對於以前我國的文學雜誌,我常常有一點不滿意。我覺得牠們不是態度太趨極端便是趣味太低」。為了這個原故,便打算「把本雜誌編成一切文藝嗜好者所共有的伴侶。我不希望我的讀者逐漸地離開我。(除非他是不了解文藝本身精神的)故我當盡我的能力來幹」(註二)在這樣的文藝觀下,「現代」是一天天的走上繁榮之路去。雖然每期的消數我們得不著正確的統計,但是牠在中國文壇上面卻有著優越的地位和多量的讀者,固然,這並不完全是由於施蜇存努力所得的結果,主要的原因,還是由滬戰後,社會情形的變換,以及文藝界的災荒,使嗜好文藝的青年飢不暇擇。

「現代」在辦理的精神上,我們找不出理由加以非難,就是內容質量的估計,也不至使我們過於失望,當然,其中的作品內容還有很多須待斟酌的地方。

對於新詩運動的努力及其勞績,我們是不可抹殺的。原來我國的新詩運動,自從胡適之的「嘗試」失敗後,直到如今,都不曾立下牠的基礎。在過去,差不多每一部刊物都不曾給牠一個比較重要的地位。詩之刊登祗是當為補白而已。但是「現代」卻不然,牠對於新詩是十分看重的,雖然他也曾一度的對於詩不肯發給稿酬,實在有點歧視(註三)。但是詩之刊登,能夠給以非補白的地位,以及新詩人的提拔,都足以補過。

在這種情形之下,所以牠自發刊至今,不過區區數十冊,但是陌生的或是熟稔過詩作者的名字,在牠上面出現過的不下九十多人(譯者除外)。詩作共計二百數十篇:這數目不能不算驚人。

帷其如此,在文學在鬥爭上顯現著重大作用的今日,牠的勞績,我們自然要表示敬畏,但是因為牠對詩太看重和擁有多量讀者的原故(註四),所以為了恐怕這多量讀者走錯了路途,對於牠底詩的見解和題材形式等等,還得要加以清算的功夫。

這是所以要寫這篇文章的原因。

(註一)滬戰後,文藝界曾盛極一時,但不能持久,瞬間停刊者,不知幾許,如文學月報北斗等是。
(註二)見創刊號「編輯座談」。
(註三)見三卷四期「本刊徵稿規約」。
(註四)現代發刊剛過四期,投寄詩稿的人佔全部稿件十分之七八。寫詩的人更不可數了。參看一卷四期「編輯座談」。



首先考察牠的詩派之成因及見解。

這樣說法,也許有很多人覺得詫異,因為牠在發刊之時也曾經說過「本誌並不預備造成任何一種文學上的思潮、主義、或黨派」這幾句話。如果我硬說牠是一派,硬說牠是有著獨特的見解,這豈不是奇怪嗎?然而事實偏是這樣:因為牠「不是同人雜誌,故本誌所刊載的文章,祗照著編者個人的主觀為標準。」(註五)因為編者於詩是有另一種見解的,所以在取捨方面,便往往會有意無意地被自己的見解所包圍,結果對某種詩(編者愜意的詩)便予以刊登的便利。同時一般從事文學的新進青年,對於刊物編者往往會發生一種盲目的信仰,至於把編者的作品當作自己寫作的臨本,也大不乏人,據施蜇存說,他自從發表了幾首「意向抒情詩」後,在紛紛不絕的來稿中,他讀了許多(可驚的許多)意像派似的詩(註六)。雖然編者想極力把「現代」造成為中國現代作家的大集合,各方面稿件都盡可能登載,但到底給那「可驚的許多」所包圍,無意間又不能不表示妥協,除非是根本不登載詩。

作品已是如此,牠底詩的見解又怎樣?

詩的見解編者雖沒有具體的?不,但也曾有過一篇簡短的宣言。

為了堅強牠自身底理論基礎,第一他便要說明「現代」的詩是怎樣的詩。他說:「現代」中的詩是詩,而且是純然的現代詩。牠們是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現代的情緒,用現代的詞藻排列成的現代的詩形。

「所謂現代生活,這裡面包含著各式各樣獨特的形態:匯集大船泊的港灣,轟響著噪音的工場,深入地下的礦坑,奏著Jazz樂的舞場,摩天樓的百貨店,飛機的空中戰,廣大的競馬場……」(註七)

什麼才是現代的詞藻呢?他說「祗要適宜表達一個意義,一種情緒,或甚至是完成一個音節」,便「採用了一些比較生疏的古字,或者甚至是所謂「文言文」中的虛字」了(註七)。

在形式上,牠反對與填詞沒有分別的十四行詩與方塊詩。因此「現代」中的詩是「大多數是沒有韻的,句子也不很整齊」的。同時,他也反對一部分詩人主張利用「小放牛」、「五更調」之類的民間小曲作新詩,以期大眾化,這乃是民間小曲的革新,並不是新詩的進步(註七)。

由於作者一方面受了編者的影響,同時又受了編者理論的維護(註八),「現代」中所刊登的詩便不謀而合地大部份都是同一風格、同一意識、同一題材的了。根由於此,雖然編者在發刊之初,並不曾預備造成任何一種文學的思潮、主義及黨派,但是「現代」派卻曾建立起來(註九)。當然,這個派字是有範圍的,其他很多以不同的風格題材而出現的詩,我們卻沒有理由把牠列入「現代」派之範圍。

現在我們再來看看這種理論是否正確。

第一,所「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現代情緒而用現代詞藻排列成現代的詩形。」這原是相對的正確,正如施蜇存生長在現代,生長在都市而又幸運地是一個編者,才會寫這理論一樣。(雖然他忘記了列舉農村破產這一回事。)在這種複雜的生活上面,便建立起各種不同的階層,每個階層有每個階層的意識,因面對於客觀現實(所謂現代生活)的觀察,也就有著其本身的階級意識在作用著。「同樣,文學的認識也是為作家的階級條件所限制的認識。每個作家都是戴著他自己的階級的眼鏡去看現實的。」(註十)譬如一些市民階級的詩人,因為本身生活的優異,同時也受著本身的階級意識所制約,對於客觀現實的認識,便祇能看見事務的表皮,看不見客觀現實的真實性,叫他們寫詩嗎?他們祇會歌頌都市的文明,摩天樓的崇高,跳舞場的熱鬧,或者自身的哀憐,夢的憧憬——至於都市的黑面,下層人的痛苦,在他們的耳目中完全不感覺到。如果蟄存所說的是合邏輯的話,那麼他們寫的詩也是「純然的現代詩」了。

但我們以為純然的現代詩決不是這樣簡單。

(註五)創刊號宣言
(註六)一卷六期「編輯座談」
(註七)四卷一期,施蟄存「又關於本刊中的詩」。
(註八)編者替作者維護不止上述一文、在四卷四期、五卷二期的社中座談裡,也曾有過。
(註九)在現代下面加一個派字,似乎有很多不甚贊同。但是他們有同樣的見解、題材、風格,而又同樣的喜歡採用古字或文言文虛字,而且出現在同一個雜誌之內,我們除了用一個派字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字麼?
(註十)三卷一期,周起應:文學的真實性。

(佚千餘字)



在「印象批評」快要淪於破產的今日,我們免得再蹈前轍,對於任何一件作品都不該再翻亂的批評,因為這不特不能弄巧,徒見反拙而巳。

所以,在沒有下筆之前,就打算先從作者的生活環境著手,但是批評一本雜誌與批評一本單行本不同,單行本是個人的,因而容易去體察作者的生活環境,可是雜誌就不能了。查「現代」裡面的詩作者共有九十多人,如果從作者的生活環境方面入手,那是一件大難事,幸而詩是社會生活的反映,也是詩作者個人的反映,我們如果肯冷靜地去體味這九十多人的詩作,便不難洞悉這一群人的生活來,換言之,就是不難知道他們的階級立揚以及意識背景。

當我看完了全體詩作後,我知道這一群所謂「現代」派詩人,大部分都是典型的小市民層,當然其中有一小部分人是不能歸入這一層的裏面的。

目前中國社會是一個極其混亂的社會,這一群小巿民在兩個極端矛盾的壁壘正在衝突中,自然使他們種種的美夢給客觀現實打破。最初他們以為都市原是一個樂園,可是事實偏不如此,在遼闊的都市中,他們卻沒有立足的地方。可是他們不曾明白,這是社會制度之不良,祇會用著一種懷疑的眼光去胡亂的揣模,結果便祇有茫然。

「說世界是廣闊的吧,
他們的噉飯地呢!(喫)
說世界囹圄般的侷促吧,
他卻有茫然於大漠的悲哀啊。」(註十二)
都市既然沒有立足的地方,於是徬徨,結局便打算回到自己的家鄉,由是便掀起了無限的「鄉愁」,(註十三)在偶然的「聽到了在故鄉曾經聽到過的那明笛」的聲音時,馬上便記憶起故鄉的美景,「那故園旁邊的小池塘,在風中池塘上的蘆荻。」於是他們說:

「我原是農家子呀
嗅得出那是田舍中
晨炊的滋味。」(註十四)那就快點回到農家去吧。但他「祇是個無家的歸人」(註十四)因此,當著
「海上微風起來的時候,
暗水上開遍青色的薔薇,
——遊子的家園呢?」(註十五)便不期然地會這麼感歎一句。
這麼一來,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小市民層的劣根性又發作了,便破口大罵道:
「容納著鬼魅與天使的都市呀!」
古世紀的Chao將在你懷裏開始了,
你猶裝出樂觀者之諂笑,
欠伸著如初醒之女兒。」

「你巳滿足於我之不幸罷!
無靈如蕩婦的誘惑者,
我將在南國的山川之巔?,
宣唱你巫女似的不可宥之罪過。」(註十六)真的,他們果然走到南國的山川之巔?來了,然而卻不是宣唱都市之醜惡,而是呻吟:
「我久巳投袂離去我的愛者,
不問是嬌兒愛婿與慈親。
我是孤獨地,孤獨地
徘徊在蒼碧的南海之濱,
我要披示給以這
從自然裡來的原是孤獨之身。

檢討罷,這遍身
歡愁的烙印,
啼笑的遺痕,
或要把它們通通埋葬,
葬在這蒼碧的江濱。」(註十七)這是必然的結果,小市民層從現實中失望出來,而打算「投袂離去紛擾的人群,」是常有的事。
可是其中卻另有一部分人,雖同樣地也感黨到本身的幻滅,但還有一些奢望存在他們的心,奢望在「暖和的陽光下」
蘆花飛了,
飛起一斑斑的希望。

我將這希望之花,
綴成一件新裝,
想披一披以禦這寒風的猖狂。」(註十八)但可惜這奢望
卻「變成瞬間即逝的泡影」(註十九)。這樣,他們才開始知道自己原是「弱者,套在生活的黑圈裡的」一個。

(註十二)四卷五期,李心若:失業者。這里我應該介紹,這是一位「現代」詩人之典型,他與金克木同時受過編者贊許的,可參見四卷一期:告讀者。
(註十三)一卷六期,曦晨:鄉愁。
(註十四)六卷一期,王之凡:煙。
(註十五)一卷三期,戴望舒:遊子謠
(註十六)二卷一期,李金髮:憶上海。
(註十七)二卷四期,伊湄:獨遊。
(註十八)六卷一期,莊啟東:蘆花。
(註十九)五卷二期,莪茄:泡影。
(註二十)正卷三期,謝文耀:弱者。

為什麼自已老是碰壁呢?在神志稍為清醒的時候,必然地令這樣地自問。哦,經過一回思索後,他們知道了,原來社會上所謂
「聰明人,得意地,
唱出別人的血的歌,
愚蠢者,呻吟地,
唱出自己的血的歌
(該?然了吧,該?然了吧,)
笑與哭不能再給我以笑與哭
因它存在這人間裡」,(註二一)所謂聰明人的真面目既然給他們看清楚了,照理自應揭竿而起,但由於他們本階級意識的阻撓卻又希望自己是一個聰明人,去
「唱出別人的血的歌,
償答我曾唱自已的血的歌。」(註二一)這種帶著復仇意味的觀念,正是小市民層所共有的意識。
由於在都市虛度著時光,事業之毫無成就,他們也會嘆息自己的年華,
「年華像豬血的暗紫了!
再也浮不起一星星泡沫,
祇冷冷地凝凍著,
——靜待宰割。」
「——啊,我的年華!」(註二二)撫今追昔,覺得自已的,
色彩的生命」自從「青春塗下一抹嬌紅」之後,「生命遂由之而煩
困了,」(註二三」便不禁惋然太息,唉,
「一紙的悲哀,追縱著過去的光陰
苦之回味是拌了胡椒的辣味」(註二四)
過往已是如此,目前又是這樣,那應便該回到農村去吧,可是卻又捨不得都市的繁華,那麼怎樣好呢,幸而他們還會造夢,而且小市民層的
「夢會開出花床的,
夢會開出嬌妍的花來的,
去求無价的珍寶吧。
「在青色的大海裡,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裡,
深藏著金色的貝一枚」。(註二五)然而他們知道「鬢髮斑斑的時侯」「金色的貝」才會「吐出桃色的珠來」。這實在太長遠了,還是抵著目前這一刻的時間享樂好。於是又沉迷在「夜的舞會」裏了。
「Jazz的音色染透了舞侶,
在那眉眼,鬢髮,齒頰,心胸和手足,
是一種愉快的不協和的鮮明的和絃的熔物」。
「並剪樽的威斯忌。
有膨脹性的Allopro三拍子調,
飄動地有大飛船感覺的夜的舞會哪。」(註二六)
他方面又有一部分人喜歡弄珠娘。在「月在空中,月在水中」的晚夜,走到「載著正熟的葡萄味」的紫洞艇尋開心說。
「像這樣的夜,
溫柔的夜,
我正要看你馥郁的眼,
聽你馥郁的話」。(註二七)

唉,人家正為了生活的積壓而吐不出苦,我們的小市民層的詩人,卻瞎著眼睛,絲毫不曾體驗到人家的痛苦,還說要聽什麼馥郁的話,真是活見鬼了。

照這樣觀察,那些在地獄下過活的人們,在他們的眼中,一定看不見的吧,但卻不然,在某一個時間裡,他們又似乎會為著一些「剩餘的人類」(註二八)而歌嘆。不過他們的觀察力十分貧弱,對於這些人類,祇是從個人的見地去理解,而不從社會學的見地去理解。同樣,一些「街頭的女兒」(註二九)的慘苦,江湖賣藝者的日暮途窮,(注三十)「拾煤核的姑娘」(註三一)的生活不良,……他們都祇會作人道主義的無謂的吁嘆;至於指示一條他們所應走的路給他們去走,是他們永遠都不曾想到的事。

(註二一)四卷一期,李心若:無題。
(註二二)四卷一期,金克木:年華。
(註二三)六卷一期,趙玲瑜:色彩的生命。
(註二四)六卷一期,蘇洛:贖
(註二五)二卷一期,戴望舒:尋夢者。
(註二六)五卷三期,錢君匋:夜的舞會。
(註二七)二卷四期,侯汝華:迷人的夜。
(註二八)二卷三期,李金髮:剩餘的人類。
(註二九)四卷四期,蘇俗:街頭的女兒。
(註三十)四卷六期,蘇俗:燕市。
(註三一)五卷三期,劉影皜:拾煤核的姑娘。

綜上所說,我們可以大略地窺見「現代」詩的輪廓了。其餘未經列舉的,大部分都是:不是愴傷便是呻吟,不是愛情便是發夢之類。如果施蟄存所說的,現代詩是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感受現代情感而寫成的話是正確的,那我就得要這樣地問:為什麼「現代生活」是這般狹隘?下層的真實的痛苦,農村破產的日益加深……是否不是現代生活?為什麼這些生活於他們毫無影響?

但是在全體詩作中,卻有兩首可以作為全體詩的「詩拔萃」的:郭沫若的「夜半」(註三二)和許幸之的「大板井」。(註三三)
這里我們實有推薦的義務。

在漫漫的長夜裡,當著「狂暴的寒風怒號」的時候,一些畏難苟安的小市民層的動搖分子,自然不敢前進。可是在「夜半」的詩裡,卻完全沒有這般氣氛,祇有充份表露著一個時代推進者的精神。

「我們在隴道上并肩走,」
「我的手,你看,是在這樣發燒。——
哦,你的冰冷,和我的卻成對照,
讓我替你溫暖罷」——「怕不把你冷了。」
「我們在寒風中緊緊握著兩手,在黑暗的夜半的隴道上顛撲不休;唯一的慰安是眼前的燈光紅透」。
在這里我們找不出半句呻吟或發夢的字句。牠蘊藏著很大的希望,而希望卻又不像小市層的靈幻。自然,在黑暗的長夜過去了的時候,便會有一個光明的太陽到來。

「大板井」是一首一百三十多行的長詩,寫兩個學徒在基爾特制度下不幸的慘死。作者能從這方面去找題材,是可喜的事。而且作者對於學徒生活體驗之深刻,更是難能可貴。故事是「寫兩個生死冤家的皮匠」「為了營業競爭,互相敵視」而演出的一幕悲劇。我們去看看他怎樣去寫兩個學徒吧:
「不幸的是大頭和毛狗,
他們是這兩家皮匠的學徒,
整天的相罵又挨打,
誰肯相信那是他們的生活?」

「他兩個貧苦的孩子,
在兩家皮匠店裏已經過了三年,
但為了兩個老闆的私怨,
從沒有對街交過一言。」

「大頭他從日間做到夜晚,
老闆用皮刀禁止他閉眼,
毛狗呢,因為他太過貪懶,
他的師傅拿麻繩教他天天學縫地板。」
「三年來他們並沒有學會做鞋,
卻學會了淘米、洗菜,挑水和跑街,
學會了洗刷尿壺與馬桶,
學會了一切牛馬都不願意嘗試的苦差。」
這種刻意的描寫,如果作者不深入下層去觀察,是決不能辦到的。至於故事的動人,結構的嚴謹,用語的純熟,遠非其他所謂「意像抒情詩」之流所可及。
末了,這里無庸再多饒舌,如果「現代」詩是真正的「純然的現代的詩」,那就只有這兩首才配得接受這樣的稱謂。

(注三二)見二卷一期。
(注三三)見五卷四期。

這裡順便談談楊予英的詩。

在神秘主義文學風行一時的今日,「現代詩」便中了很深的毒,楊予英便是其中之一個。這種神秘的朦朧的詩風行的原因,是由於作者生活的空虛,所以在一些生活充實的高明的讀者看來便不甚贊同。在五卷二期的「社中談座」裡我們就發現了一個崔多,他對於楊予英的詩(注三四)抱著很大的反感,他說:(上略)如簷前一首中所寫:

「駱駝足音似的遼夏的北風。」
北風加以遼夏那樣的形容詞已嫌不妥……而另外一個形容詞(駱駝足音似嚮)更是笑話……況且駱駝的足是軟的,慣行路的,又沒有釘掌,根本走起路就無音之可言,怎樣會與北風連在一起?……
「穿過嗚咽的風鈴。」
「風鈴」成了一個名詞……鈴大概為金屬物,又何以能穿過?
「塵埃撲空」殊奧秘難解……
「過路人雖投以喜悅的顧盼,
但聽不見鏘然的足音。」
……上句既說有過路人,下句一個「但」字,何以竟會轉到聽不見「鏘然的足音」了呢?難道那過路人是乘著飛機嗎?
「卻似海上鮫人的夜語」以此來狀「可煩躁的晚樂」也是滑稽得緊。(下略)
在我看來,這樣的質疑真是精明之至!
再來看看編者的答詞。他說:
(上略)
「駱駝足音似的遼夏的北風」
「簷前」是一首懷鄉的詩詩人想到北風都有家,因而起了自己的飄泊感。北風是從遼夏吹過來的,因可用「遼夏」這形容詞。詩人因北風而聯想到沙漠(北風的故鄉),因沙漠而聯想到駱駝,因此他聽到北風的聲音,便想象它是帶著故鄉的聲音來……至於先生說步行無聲,誠然,但假如這一種普通的擬想在詩歌中都不允許,那所有的修辭法都應該廢去。
「穿過嗚咽的風鈴」
風鈴確是一東西……它不用人去搖,風吹著就會嚮,故曰穿過。……
「塵埃撲空」
這一詞是絕對通的。……
「過路人雖投以喜悅的顧盼,但聽不見鏘然的足音。」
這是雖有人亦似無人之意。
「卻似海上鮫人的夜語。」
……以「鮫人夜語喻晚樂」,蓋其飄忽。……(下略)

這樣的解答,我完全不敢贊同。

第一,關於聯想。我覺得由北風聯想到故鄉的聯想意味還未十分充份,應當改為由北風聯想到「現代」編輯大便,方可以表現作者聯想力的豐富。舉例看:因北風想到沙漠,因沙漠想到駱駝,由駱駝的聲音想到故鄉洗馬桶的聲音,又由洗馬桶的聲音想到洋抽水馬桶的聲音,又由這聲音想到編輯大便的聲音。所以由北風想到故國的一切,這才是懷鄉詩人應有的本色,而且又用著這樣經濟的表現法,更合乎「現代」詩的原則。

第二,關於擬想。如果詩歌中絕對允許擬想的話,我便有權利去把「駱駝的足音似的遼夏的北風」改為「駱駝的高跟鞋音似的遼夏的北風」,或者更當於聯想的意味吧。然而,這是不通的啊!

第三,「穿過嗚咽的風鈴」、「塵埃撲空」、「但聽不見鏘然的足音」、「卻似海上鮫人的夜語」等句,雖經編者的自圓其說,但畢竟仍然朦朧難解,我不明白他們偏喜歡走向牛角尖去找出路。

雖說「詩的朦朧性」,這是全世界都成著問題的,固然反對者有他的理由,但到底也不能定論(注三五)。可是」如果在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感情,就作者自身說是無偽的,是真實的,而對於客觀現實是欺騙偽造的感情的話,是沒有正確的,現實感認識之空想的感情的話,那應則失掉了客觀的真實性與進步性,詩人為了對於自己忠實起見,是必須對於客觀的現實忠實的(注三六)。不知道「現代」編者,詩人!曉得這話的意思嗎?



「你們要走到大眾這方面來!」(注三七)
借古久列先生的話作本文的收場。希望「現代」編者
「現代」詩人,不要辜負了寫那篇「為現代而作」的文章的人底一片苦心!

(注三四)見四卷六期,共三首:冬日之夢、旅人、簷前。
(注三五)五卷二期,社中談座。
(注三六)五卷二期,穆木天:詩歌與現實
(注三七)四卷一期,古久列:告中國智識階級。

落款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於今日學社

劉火子

《華南日報》,1935年1月18至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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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翰屏(1890-1978),字墨林。廣東合浦縣人。1936年10月28日任命國民革命軍中將。 1937年11月10日任第三戰區第九集團軍副總司令、代總司令。抗戰期間,香率部參加了淞滬會戰和徐州會戰。後回粵復任第四路軍副總司令,兼任廣東民眾抗日自衛團統率委員會主任委員。1939年1月-1945年1月任閩粵贛邊區總司令。1940年在職第四戰區兼任「挺進縱隊東江指揮所」主任。愛護士兵,紀律嚴明,得到同事士卒的愛戴.。 一 日本南支派遣軍的頭目們,在地圖上用紅色的鉛筆在博羅上打了一個圓圈,說:這是「匪區」;跟著又用藍色的鉛筆在惠陽的名字上,打了一個圓圈,說這是「良民區」。這兩個不同意義的稱呼,實際上都是一樣的侮辱,而後者尤甚。所謂「良民」無非說可以夠資格做順民而已。不過這侮辱,在過去有不少惠陽人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覺得日本飛機轟炸惠陽比轟炸博羅在程度上確乎輕淺得多;因之有一個時期日本飛機在惠陽上空飛過,而一些無知的土民卻可以滿不在乎的站著仰頭看,彷彿那些飛機與他們是有親誼的,永遠不會丟炸彈的樣子。從這事實看來,過去的惠陽民氣是低落的。 不過現在是覺醒了!第一,日本的飛機到底是殺人的(最近就丟了不少次炸彈),第二,戰區的政工大隊、社教的工作團等都在這裡開展了工作。特別是第三點,游擊指揮所坐鎮在這裡,在民眾中建立了信心。而對於民眾工作的實施也非常積極。據說游擊指揮所主任香公(香瀚屏)為了這工作,就常出發到各個鄉鎮去,緊緊地抓住機會,出現在民眾之前,對他們講解時事,慰問,給他們以興奮。現在,」軍民合作站「是遍地設立起來了,曾經在一次大反攻中發揮了他們的最高效能!  「幾月前這裡的民氣是非常低落的,現在才好哩!」一個早上,我有機緣見到香公,問及民眾情形之後,他這樣的回答我:「如今,軍民合作站在很多鄉鎮中建立起來了,山西的民運怎樣好,可惜我們沒有機會看過,但我相信我這裡做的也不壞」!說得好像很興奮!  是的,一個軍政長官長官能夠注意到民眾工作的,無疑一定收到很好的效果。還有一個例子,那天同他談到食糧價格高漲,以及禁止牲畜出口問題。他說牛是絕對禁止出口的,因為這是對於農力的關係。而豬雞之類。第一,人們不一定要吃,第二,輸運出口,也是對外貿易之一,而且主要的還可以讓老百姓從此賺幾個錢。所以他還不打算禁,雖然這必然使得豬雞會因此貴起來

劉麗北:編者的話

讀者看到這些文字時,盤踞在我心頭數年的責任重負終可以放下了。這重負不僅是對父親劉火子深切的懷念,也是將這些對香港早期文學研究十分有用的珍貴資料整理重新公布於眾,讓有心人可以使用。 一九九零年春節,我離開生活多年的上海到香港定居。臨行前,父親囑托我,到香港後,一定要設法找一位筆名叫小思的盧瑋鑾女士。大約是一九八八年,盧瑋鑾女士曾經到上海托人找過父親,想瞭解三十年代香港文壇的舊事,可惜當時父親腦硬膜出血,正在醫院搶救,錯失了見面的機會。父親事後得知此事,深感遺憾,可是因健康日差,一直未能聯絡盧女士。 我在香港小思老師家里見到她搜集整理的幾百位香港作家的資料,其中關於劉火子的資料也有一疊卡片,有些內容竟然是我從未聽聞的。這時我才知道,儘管父親自一九五一年離開香港後再也沒能重返這塊生他育他的土地,可如今在香港還有人留意著他,還有人在搜集他三十年代在香港文學活動中的有關資料。 父親在上海《文匯報》當了二十年夜班總編輯,也許,新聞工作本身已是一種節奏非常緊張的工作,更何況是連續幾千個以夜當日耗盡心血的日子;之後又是十年「文化大革命」,父親被「反動文人」的帽子壓得抬不起頭,因此自我們懂事以來,雖然聽說父親有「詩人劉火子」的雅稱,卻幾乎沒見父親寫過詩。改革開放後,父親見到中國重現生機,沉寂了多年的詩興又重回,寫了一些謳歌建設的詩,亦有意將自己三、四十年代的舊作整理出來,可是時間已經不允許他完成這份心願了。 一九九七年,母親在父親去世後的第七年也辭世了,在整理父母的遺物時,我和弟妹們發現父親留下的字跡凌亂的詩稿。妹妹麗星將部分詩稿謄抄出來,有些看不清的地方畫上了問號。最初我只是打算為父親出版一本詩集,也算了卻子女紀念父親的一樁心事。這時恰巧見到劉以鬯主編,香港市政局出版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里面收集了父親劉火子的條目。一方面,條目認可了父親是香港文壇的一員,另一方面,條目的資料又簡單到令我深感不足。我瞭解到香港藝術發展局將保存和研究香港文學資料作為工作的主要方向之一,促使我想將父親三、四十年代寫的詩歌、文章儘可能地整理出來,我認為這與香港藝術發展局的宗旨是相符的,也是一件有裨益的事。 由於戰亂的原因,父親在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戰爭爆發逃離香港時,將香港寫的全部作品丟失了;第二次從桂林撤退逃難,又丟光了在桂林寫的作品;之後多次被迫匆匆離開一個城市,什麼都沒能留下。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