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芝:人物篇 劉火子


文弱書生

陳烟橋這個人,表面有一點「姐姐型」,很像是一個文弱書生。

他的內心怎麼樣,我當然無法清楚。

那時候很多左翼作家都參加了實際行動,陳烟橋似乎對此並不熱心。

新波和其他的朋友,私下談起的時候,就說:「陳烟橋有一位漂亮的太太,把他累起了。」

陳烟橋的夫人年輕而且十分的漂亮,據說是他的表親。

他們兩人在廣東家鄉就談戀愛。可能陳烟橋的家庭經濟背景沒有他太大的好,他太太的家裡不大贊成這對青年戀人的婚事,結果,他們就雙雙到了上海。

他的太太待人接物都表明是很有教養的,不過也頗有小姐味。

這樣的一種形格的女人,在兵荒馬亂之際,生活不容易適應,也是可想而知的。

陳烟橋在韶關依然釘不下去,又再回到桂林。

自此之後,我就再未看見過他有關於他的情况,我最近才知道了一點,就是他在大陸解放後一直在廣西藝術學院主理版畫系。

田芝,人物篇,星島日報,1980-5-1

(編者按:田芝,本名陳紹統,廣東人,1927 年來港。曾任《立報》、《珠江日報》採訪主任。)

(編者按:陳煙橋(1911年—1970年)原名陳希榮,中國著名版畫家,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黃新波(1916年—1980年),中國著名版畫家,中國美術家協會原副主席,廣東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原主席。)



不為職業操心

陳烟橋離開了「立報」,接着,劉火子也離開了「立報」。

「立報」最初頗注重文化消息,劉火子當「立報」的記者,他是文化界的圈內人,自然很適合。

但是後來成舍我又由歐洲回到香港,他認為港聞所應該注意的,是「社會新聞」。

將這方面的採訪任務交付給劉火子,對劉火子而言,實在有點那個。

當他知道「立報」的採訪方針有所改變的時候,就對我說:「我不如不幹了。」

「為什麼呢?」

「你試想想,要我去採訪社會新聞,我怎麽吃得消,自己不幹,比將來被炒魷魚總好一點。」

「你眞的不想幹下去嗎?」

「誰和你說假話!」

於是,他就通知了報館,表示辭職。

劉火子是一個單身漢,家裡雖有高堂,但他的姊姊可以負責,所以他從來就不會担心到生活問題。

這就是說,有一份職業和沒有一份職業,對他都不大重要;事實上我認識他的那許多年,就從未看到他為職業操過心。

田芝,人物篇,星島日報,1980-5-2



文士

劉火子的「文士氣」相當的重,也有點浪漫的氣質,有不少事會看不過眼,有不少人也被他認為是「值不得一提的」。

我們之間有一位共同的朋友譚浪英,常常因為劉火子這樣的也不願做,那樣的也不願做,說他的生活「吊兒瑯璫」,劉火子也從不反駁或解釋,僅一笑置之。

譚浪英是劉火子的台山同鄉,幼年的朋友他們兩人的感情非常的好,所以譚浪英對劉火子的批評,劉火子從未表示過反感。

譚浪英有過一個時期也寫詩,而且也寫得不錯。不過,除了少數在「南華日報」副刊發表的,多數則僅在我們一起於茶座時傳閱,然後放進他的口袋裡去。

譚浪英的職業是建築工程公司的經理。他的公司承投了城門水塘的一部份工程,在那一時期,他每天都自己駕駛着一輛電單車到工地去監督工程,再由工地回到市區來,就找我們去喝茶。

我坐過他的電單車尾,自九龍開到城門水塘,急速的飛馳,不免有點驚慌。他却很輕鬆笑着說:「坐電單車還安全過坐汽車。」

去年九月,譚浪英自美國回到香港來,變成了一位大肥佬,走路也好像走不動了。

田芝,人物篇,星島日報,1980-5-3



掛電話到上海

譚浪英那次回香港,在灣仔六國飯店住了好幾個月。有一次他約我到建國酒家去吃午飯,飯後到街上等的士回旅館,等了二十多分鐘也等不到一輛的士,我笑着問他:「現在你駕不駕電單車?」

他說:「汽車我也很久不自己開了。」

我問記不記得以前開電單車到城門水塘的事?

他又說:「當然記得。你知道香港政府的不少工程都是我們的公司所承建的,石硤尾的徙置屋就是其中之一。」

譚浪英的兒子都在美國,所以他也移居到美國去。

這次我們一起吃飯,他告訴我:「昨晚我掛了一個電話到上海,想找劉火子談談。」

「他說了一些什麼?」

「但等來等去都找不到他。」

「你的電話掛到什麽地方去?」

「掛到文匯報。」

我也知道劉火子摘掉了右派帽子之後,就回到「文匯報」。他還寫過一篇文章,在「香港文滙報創刋三十週年紀念集」發表。

我說:「他已經回到文匯報,怎麽會找不到他?」

「所以我也覺得奇怪。」

田芝,人物篇,星島日報,1980-5-4



友誼

我想,假如劉火子知道譚浪英曾經掛電話到上海,找他長談而找不着,一定會感到失望。

劉火子是很重友情的一個人。

其實,中國讀書人都無不重視友誼。

譚浪英雖然搞生意搞得「風生水起」,他仍舊脫不了讀書人的氣質,回到香港,知道他的三十多年來未見面未通音訊的朋友,還在人間;而且知道此時香港與上海可以掛電話了,就决定掛一個電話到上海去。

近年來我常常想到,把個人感情與政治混為一談,卽使不致破壞了人與人之間的某些無私的情誼,也是不符合人性的發展的。

人並非如有些人所說的是政治的動物。

人應該是感情的動物。

政治僅是社會中某一階層人士的事,也是少數人的事,絕大多數人,對此並不感到興趣。但每個人都無不關心他們的家人親屬、朋友;卽使是政治領袖,也無不如此。

友情之可貴,不在於「雪中送炭」,而在於可以「談心」。

有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們這個重友誼的社會,每一個人,尤其是讀書人,都不得不將「心底事」埋藏在心底裡,最好的朋友,也只好相對無言。

田芝,人物篇,星島日報,1980-5-5



「世界知識」繪圖員

劉火子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劃為「右派份子」,大概與金仲華不無關係。

金仲華是一位聞名的國際問題專家,他主持的「世界知識」雜誌,在國內就是一種權威性刊物。

「世界知識」刊出的國際論文,多數附有地圖,使讀者對於了解形勢,得到了很大的補助。

繪製這種插圖的,是金端苓。

金端苓是金仲華的妹妹。

金仲華負責主持「星島日報」的編輯事務時,金端苓隨她的哥哥居於香港。

「香港淪陷」,他們就到了桂林。

金端苓到了桂林,進「廣西日報」去工作。

「廣西日報」本來由韋永成兼社長。

韋永成是李宗仁司令部的政治部主任,「廣西日報」社長一職,屬臨時性兼職。

後來黎蒙也自香港「逃出」,回到桂林,他在香港辦「珠江日報」,成績不錯,一回到桂林,李宗仁就要他担任「廣西日報」社長。

此時劉火子也自韶關到了桂林,因為他與「珠江日報」有過一段關係,黎蒙就安置他到「廣西日報」。

田芝,人物篇,星島日報,1980-5-6



「蜜運」對象

金端苓與劉火子都住在「廣西日報」宿舍裡。

劉火子是一位「孤家寡人」,而金端苓則尙在「待字閨中」。

他們在同一個機構工作,也同住於一個宿舍,日久自然不免生情。

劉火子這個人,在香港時也看中了一位文學圈裡的小姐,而且有意向她追求,但後來由於第三者的介入,他就放棄了。

有一次我們在紅棉餐廳喝咖啡,談到了這個問題,趙慕鴻開劉火子的玩笑,說他是「無胆匪類」。

劉火子追求金端苓的時候,有些朋友向他打氣,就是怕他半途而廢。

不過,這次他似乎已經下了決心了。

一九四三年夏天,劉火子自桂林到韶關,轉道去江西贛南採訪蔣經國治下的「贛南建設」,到了韶關,我問他的「蜜運」進行得怎麼樣了。

他很坦白的說:「倒算不錯。」

「你應該把握機會。」

劉火子笑了一笑,然後又說:

「聽其自然。」

他從贛南再到韶關,帶回了兩匹「江西蔴」,一匹送給我的太太,另一匹,他說:「帶回去送給端苓。」

田芝,人物篇,星島日報,1980-5-7


劉火子近訊

不久,我就接到了劉火子和金端芩結婚的消息。

「抗日戰爭勝利」,許多人復員,劉火子也回到了香港。我則在廣州工作。

每次我自廣州來香港,就會去找他「閒聊」。

他那時與金端苓兩夫婦住於九龍城鶴佬村道,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剛在學步。

他在香港的時候,替「新生晚報」寫了一些有關南京政府的「內幕新聞」,相當的叫座。後來他的姊夫楊邦服醫生舉家搬到上海去,劉火子和金端苓也携着孩子到上海。

一九四九年夏天他自上海到廣州,僅逗留了幾個鐘頭。我約他到家裡用午膳,他好像很神秘的對我說:「我怕有人跟踪。」

自此之後我就再未看到他了。

朋友黃墅前些日子寫了一個短簡給我,下面就是他所說的話:「讀『人物篇』看你寫火子舊事,想起去年春夏間,曾三度過滬,都有和火子往還,他曾問起你,並囑代致候,我因事忙,打了『斧頭』,忘記告訴你。他現在『新中國大百科全書』編輯部工作,『文滙報』遠掛着副總編輯名義,幾個孩子都長大了,端苓也很好……」。

田芝,人物篇,星島日報,1980-5-8



路過韶關

趙慕鴻那次回到了韶關,對我的影响相當的大。

因為若不是趙慕鴻,我就不會在韶關工作。

日軍打進了香港,先佔領九龍。我在香港淪陷前一天,就越過深圳河回家鄉。

第二年春天,黎蒙自桂林打電給我,要我「歸隊」。

我先到了韶關。

一到韶關,當然去看趙慕鴻。

趙慕鴻那次和劉火子一同回韶關,事先已告訴我們,他是到韶關去接任「建國日報」總編輯。

趙慕鴻一看到我,就說:「x兄,你來得正好。」

我問他這話怎麼說。

他解釋道:「『建國日報』的採訪主任陳××到重慶去受訓,將不會回來,這個空缺,報館正在找人,如果你願意屈就,就再好沒有了。」

我說:「我並非到韶關來找工作。」

「那麼,你到這裡幹嗎?」

「我要到桂林去。」

「到那裡有何打算?」

「我已經與黎社長取得了聯絡,他打電報要我到桂林,我得到桂林去報到。」

田芝,人物篇,星島日報,198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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