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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敏之:懷火子

夜雨巴山,憂患相扶,幾見槃才紓國難。
星沉黃浦,甘辛憶舊,長留風范耀文林。

這是一對挽聯,是得到劉火子兄辭世的不幸消息之後,百感交集,追念他的音容及往事而寫下的,算是含淚寄托了一點哀思。

屈指算來,与劉火子的友情已逾半個世紀了。記得初識於抗日戰爭初期,那時是文化人雲集桂林的年代。他是從香港避難到桂林的,以詩人身份參加了廣西日報工作,而我到桂林時也是投身文藝活動,在幾次集會中與他會面,從此締交的。當我於1942年轉入大公報任記者之後,友情也與時俱進。

火子的身材高大,可以用魁梧一詞形容,一支雪茄煙斗常銜口中,很有一點紳士派頭,說起話來帶有濃重的粵語口音,外江人卻不難听懂。當年的桂林可稱為文化城,火子也是以文化人的姿態,用筆如劍參加了抗日戰爭活動的。

火子的詩作,是受西方現代派影響的,他在香港年代就與詩人戴望舒相識,那時是他的詩創作旺盛的年代。太平洋戰爭起後,逃難到了桂林,也仍然寫詩,他是胡危舟主編的《詩創作》的作者之一,也是胡明樹、韓北屏、鷗外鷗、周為、洪遒合編的《詩》刊的作者之一。

在桂林,值得追憶的是西南戲劇展覽的時候。1944年由田漢、歐陽予倩、熊佛西領導策划的西南七省戲劇展覽在桂林舉行,這是檢閱抗戰戲劇的一次規模巨大的劇展。在西南劇展籌委會中,火子與我都擔任了宣傳部的工作。

火子在西南劇專中活躍、操勞,鬥志昂揚,投身於沸騰的洪流之中。西南劇展的高潮是參加保衛湘北的愛國捐款大游行,參加西南劇展的演員、文化界人士都踊躍走上街頭,劉火子也站到前頭。抗日救亡口號響徹云霄,個個熱血沸騰。

但是湘北終於保不住了,日寇沿冷水灘扑向桂林,1944年深秋時分,桂林面臨大撤退,兵荒馬亂的情景,真是触目心惊。火子奉廣西日報當局之命,與記者陳子濤率領員工向平樂方向撤退。我在桂林車站看到他背著行囊,持著手杖指揮民工搬運行李,我們於匆忙中作了話別,就分手了。

我們是在重慶再見的。火子先我到達重慶,已應聘參加商務日報工作。這家報紙是四川財團康心如等創辦的,代表地方的開明勢力,與國民黨政府並不盡和諧,因此商務日報容納了一些中共地下黨員擔任重要職務,如今已知名的如楊培新、欽本立、梁柯平等都是。

重慶是國民黨政府所在地,處於西南大後方,對日抗戰並不盡力,只想保存軍隊實力以對付中共,因而失地千里。日軍沿黔桂鐵路進攻獨山,重慶震動了,一度醞釀遷都西昌,當時的評論家諷刺國民黨是打算躲到堪察加去。我們新聞界中傾向民主進步的人士受新華日報的影響,常常聯合起來揭發蔣宋孔陳四大家族的親信憑藉特權進行掠奪財富的行為,火子是積極參與的一個。當時以大公報、國民公報、新民報、商務日報的進步新聞從業人員成為團結的中堅力量,向國民黨破坏國共團結合作、堅持對日妥協、實質是反共的政策作鬥爭。當年的中蘇文化協會是大家聚會的地方。

1945年,艱苦的八年抗日戰爭取得了胜利。1946年二月十日,重慶各界人民在較場口舉行慶祝政協成功大會,卻遭到國民黨特務搗毀會場,打傷郭沫若、李公朴等60多人。重慶新聞界是目擊暴行的証明人,大家都憤怒極了,於是在中蘇友好協會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火子參加了,且被推為起草向國民黨抗議聲明人之一,我記得他當時气憤填膺,堅決主張揭露慘案真相。第二天,重慶各大報刊登了數十名記者的聯合聲明,把國民黨的陰謀徹底揭露出來了,這是爭民主、爭和平、爭自由的表現.火子是不愧為戰士的。

繼政協會議之後,和平談判不絕如縷、國民黨政府遷回南京,火子也离開重慶去了上海,他到上海又參加了文匯報,從此我們分手了。

內戰全面爆發了,上海文匯報被封閉,1948年火子來了香港,參加香港文匯報創辦後的工作,我由重慶國民黨的監獄出來,輾轉調來香港,在香港又與火子會面了。他已與金端苓結婚,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時的火子雖仍然窮困,意气卻是風發的。當解放大軍橫渡長江,全國已臨解放的形勢,火子又重奔江南,我則駐守廣州,大家感到的是「不若相忘於江湖」的自由了。

火子這許多年都在上海,中經歷次政治運動,其中金仲華先生於文革十年的冤死,也令他與端苓等受到株連,幸而無恙,但是健康受損。他擔任大百科全書副總編時,曾以每次出版的書寄贈,他也曾寫過敘事長詩寄來給我在文藝周刊上發表。後來他病了,有好幾年在仁濟等醫院治療,我幾次到江南,都去醫院探望他,見到我就很激動,雖然說話已不清晰了,卻握著我的手不放,有悲喜交集的感情。

在火子患病期間,黃立文兄是常在病榻前與火子共話的一位老友。立文與火子數十年交誼,也是上海文匯報同事,他最了解火子病情的變化,常於長途電話或書簡中詳述火子的病情。當火子知道我去加拿大時,就是在病中也通過立文轉達關念,令我感動得掉淚。如今,火子離開塵世了,離開老朋友了,綜其一生,是革命詩人,是出色的新聞戰士,是可以俯仰無愧於人民與祖國的。只是回首重慶時代的友情、往事,難免有「江湖俠骨已無多」之嘆了!火子兄,安息吧!

作者:曾敏之
刊於:1990年10月31日《中國城市導報》
簡介:曾敏之,男,1917年廣西出生。四十年代前後在桂林和香港《大公報》工作1978年起在香港《文匯報》擔任領導工作。現為香港作家聯會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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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翰屏(1890-1978),字墨林。廣東合浦縣人。1936年10月28日任命國民革命軍中將。 1937年11月10日任第三戰區第九集團軍副總司令、代總司令。抗戰期間,香率部參加了淞滬會戰和徐州會戰。後回粵復任第四路軍副總司令,兼任廣東民眾抗日自衛團統率委員會主任委員。1939年1月-1945年1月任閩粵贛邊區總司令。1940年在職第四戰區兼任「挺進縱隊東江指揮所」主任。愛護士兵,紀律嚴明,得到同事士卒的愛戴.。 一 日本南支派遣軍的頭目們,在地圖上用紅色的鉛筆在博羅上打了一個圓圈,說:這是「匪區」;跟著又用藍色的鉛筆在惠陽的名字上,打了一個圓圈,說這是「良民區」。這兩個不同意義的稱呼,實際上都是一樣的侮辱,而後者尤甚。所謂「良民」無非說可以夠資格做順民而已。不過這侮辱,在過去有不少惠陽人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覺得日本飛機轟炸惠陽比轟炸博羅在程度上確乎輕淺得多;因之有一個時期日本飛機在惠陽上空飛過,而一些無知的土民卻可以滿不在乎的站著仰頭看,彷彿那些飛機與他們是有親誼的,永遠不會丟炸彈的樣子。從這事實看來,過去的惠陽民氣是低落的。 不過現在是覺醒了!第一,日本的飛機到底是殺人的(最近就丟了不少次炸彈),第二,戰區的政工大隊、社教的工作團等都在這裡開展了工作。特別是第三點,游擊指揮所坐鎮在這裡,在民眾中建立了信心。而對於民眾工作的實施也非常積極。據說游擊指揮所主任香公(香瀚屏)為了這工作,就常出發到各個鄉鎮去,緊緊地抓住機會,出現在民眾之前,對他們講解時事,慰問,給他們以興奮。現在,」軍民合作站「是遍地設立起來了,曾經在一次大反攻中發揮了他們的最高效能!  「幾月前這裡的民氣是非常低落的,現在才好哩!」一個早上,我有機緣見到香公,問及民眾情形之後,他這樣的回答我:「如今,軍民合作站在很多鄉鎮中建立起來了,山西的民運怎樣好,可惜我們沒有機會看過,但我相信我這裡做的也不壞」!說得好像很興奮!  是的,一個軍政長官長官能夠注意到民眾工作的,無疑一定收到很好的效果。還有一個例子,那天同他談到食糧價格高漲,以及禁止牲畜出口問題。他說牛是絕對禁止出口的,因為這是對於農力的關係。而豬雞之類。第一,人們不一定要吃,第二,輸運出口,也是對外貿易之一,而且主要的還可以讓老百姓從此賺幾個錢。所以他還不打算禁,雖然這必然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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