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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的懷緬

X人在大亞灣登陸的第二天,便到達了淡水惠陽。這急速的進展,使我遭受了一些不生性的外省朋友以嬉笑態度的質問,廣東精神哪裏去了?對於這,我——也許是全體廣東人都如此,不能有半點埋怨,因為我曾的確對廣東精神有過無數次的強調與誇大。因此,當這些朋友質問我時,我只好感到臉紅,掛一絲苦笑了。

等到二十號那天黃昏,我又遇見這類的外省朋友。我心里已有所防備,立定一個主意,不管他怎樣我都裝著毫無感覺的樣子。可是他頭一句話就把我這番準備完全瓦解了。他說:廣州失陷了,你知道麼?廣東精神哪裏去了?這話有如一顆鉛球丟向我的腦袋;如今我臉上並不感到紅,也不苦笑;感到的只是臉色青白,全身發抖而已!

「真的麼?……」連講完一句話的能力我都沒有了。

「嚇唬你的麼?Finalrd……載的!」

我更無言可說了。

晚上,回到報館,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不幸消息,我並不相信它底真確。然而消息卻是像電流一樣的很快就傳遍島上,緊緊地黏著每一個離鄉背井的人。我耐心地在等候通訊社和駐穗特約記者的稿送來。但是顯然的港島電訊交通都斷絕了,而外國通訊社的電稿則一如前言證實廣州的失陷,如今我感到的是悲痛了,加以整夜外間以電話垂詢次數的頻繁,更加重我一層苦楚。

夜深,回到家裏,把這消息告訴母親,告訴妹妹,告訴同住的人家。大家都醒來了。起初他們是驚恐,接著是嗟嘆失落得太不值,最後便想到當地老友和故居的安危。而隔房的一個老婦人更在擔心著故居裏的一座祖先的靈牌,現在連孩子都醒著,他們,即使閑常最喜歡號啕大哭的嬰孩,也靜然的睜著眼睛望著每一個人的愁苦的臉,望著老婦眼框裏的淚水。

第二天,在P‧T‧女校寄宿的我一個十二齡外甥女,告了半天假回來。我告訴她關於廣州的消息,她說,早上晨報才上市,這消息便傳遍校舍上下,教員、學生、女僕都一齊的抱頭痛哭。因為廣州跟他們的生活關係實在太深遠了。他們所念念不忘的市郊的巨闊的母校,想在短期內遷回去,這希望是比較困難了,而想保持校內外一切設置的完整,不為X兵浪人所污損、盜竊,這希望更是困難了,外甥女說著,一層悲哀的暗影罩上她的臉龐,而對於該校並不感到十分陌生的我,自然是不能無動於衷的啊。

  *  *  *

是的,對於廣州我還有什麼陌生呢?我的悠長的童年是在那裏渡過的。我愛她,愛她在南國各地中她是最有朝氣,文化水準最高;同■,我愛她在南國各同等城市中她是最樸素,生活水準最低下的一個。而這也就可說我所以貼在廣州的地皮過了差不多十多個寒暑的理由。

我在廣州曾過過學生的生活,曾過過職員的生活,也曾過過無業遊民的生活。因此,對於廣州,有如對於自己的房間,那一本書放在哪個架子,哪個抽斗裏有哪樣東西一樣熟識;哪一條街有書店,有公廁,甚至哪一檔昨晚麵最好,我都知道得非常清楚。夜裏,跟家人一起坐在門前,夜賣的擔子一檔一檔的在狹窄的石舖的街上流走,有敲著小銅鑼賣豆腐花的,有擊柝賣湯團的,有連叫數十種以上食品的鹵味檔,這情景已夠我回味了。

我愛她素樸,然而我更愛她火樣的熱情。她,在一個時期裏,不,今後將更利害,充滿著鬥爭的血液。我曾見過幾次反革命者的叛亂,見過劊子手在光天化日底下屠殺手無寸鐵的民眾;然而我也曾見過革命勢力掃蕩反動者的雄威,也曾見過中國革命歷史上最有名的浪潮。

離開她快十年了,但我並不感到隔閡。我還疏落的回去過不少次。而每次給帶回來的印象都很好。儘管統治的人有若干次的變動,民眾的粗豪、率直、樸素、熱誠的作風仍是一樣的保存。從事於革命事業的人,仍是一樣的眾多。所以「看民眾的力量得回到內地去」,這話當時我是常說的。而所謂內地也即是指廣州。

去年有一個時期我又回去了。那正是農曆年的新春時節。當時,關於李福林將軍的恐怖的謠言傳得非常厲害。當局天天在警告著,而空襲的信號也自早至晚的沒有解除。然而民眾卻一樣的安閑鎮靜,同馬德里的情況相彷彿,戲館、茶樓、商販,依舊的營業,馬路上依舊的車水馬龍。但另方面戰時色彩卻又非常濃厚,街上走路的人碰面都是正做著救亡工作的青年、壯年,男的、女的都穿起軍服,雄赳赳的令人起敬。除外,四周的墻壁都是標語、圖畫,時事導報,甚至每一個人家門首的春聯都寫著非常刺戟的字眼。一切都嚴肅!活潑!生機!使我這久留異地的人該發生如何的感佩呀!

但如今,這可愛的南方第一大城是淪受了一回空前浩劫了。我想像得出那些兇殘的士兵趾高氣揚的情形。我更想像得出:一定還有不少譬如不肯離去他們生活根據地的同胞,因為門前反X的春聯,因為不願家中財物的被劫,因為對國家民族的盡忠而拒絕合作,而至於被殺戮、被受苦刑、被焚毀了住所。

烈燄是當真的被升起了。無數大建筑物坍倒了下來,剩下的是一堆瓦礫,昔日最熱鬧繁榮的花街,今日變成了洪水傾蕩後一樣的荒涼。文化、生機、快樂、閑靜,一切都毀滅了。沒有商業,沒有教育,沒有娛樂,甚至連一聲小賣買的呼叫都沒有了。有的是野蠻、刁狡、窮兇極惡,和一些無恥的狗的呼叫!

我更想像得出的,那越秀山的紀念堂和紀念塔,東郊的黃花崗,一定有不少嬉皮笑臉的人高舉著槍桿,在堂前在塔畔在石階形的墳頭,裝腔作勢的拍照,像侮辱孫總理銅像一樣的把這照片寄到各國去。而那些先代交下來的勝蹟,那六榕寺,那鎮海樓,那光塔,那五羊石的安危我更為她擔心了。我們被侮辱而被損害,我悵望著這曾誕生過中國最偉大革命的城市的上空,心中像呷下一盅火酒,燒得面上通紅,心里發滾!

  *  *  *

有死亡才有新生,有毀滅才有再造,正如一朵鮮艷的紅棉(廣州以紅棉為市花)委地,將有另一棵紅棉的發芽對於這一場酷劫除卻憤慨而外,並不感到憂傷。也許,明春當白雲山畔草青,羅崗洞梅花開過的時候,我們的國旗,那一面像紅棉一樣茵紅的國旗,又招展於廣州了。這不是空想,七十二個人的頭顱可以奠下民國基礎,今日,我想,像這七十二人的英勇慷慨,一定很不少,七百二?七千二?七萬二?……這數目都不成問題。三元里的壯烈的故事,今日是絕對有可能重演的!

據傳說白鵝潭底有一個書生酣睡,當他醒來的時候,定必將有驚人的事業做出來,現在正是外寇憑陵,他一定會驀然醒來的吧?

白鵝潭,該怒吼了!

劉火子
刊於:1938年11月9日,《星島日報》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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