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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火子:紅香爐的百年祭——香港的悲劇(全文)

香港,有人給牠改上一個很雅緻的名字,叫做「紅香爐島」,因為那個矗立在島上的「扯旗山」,據說就正像是個「紅香爐」。一百年來,這個「紅香爐」在善於市政經營的英國人所日夕塗抹之下,正發射著它的光輝,不少世界有名的詩翁哲人,文學家都曾為牠的美景所吸引,寫下不少讚美的詩文。事實上,英國人也太會體貼每一個遊客的心情,他們安排了一道山頂纜車,把遊者帶到那個「香爐峰」之巔,然後又環著山頂建築了一條白色的棧道,讓每一個遊者沿著棧道俯臨島上的一切。那平坦得有如一泓湖水的碧色的大海,和海上慢慢地移動著的汽船與一點一點的白帆,那些結連著的密如蜂房的屋子,那些青翠的園林,搖曳著的棕櫚樹,都永遠的貼服在棧道之下。星期日,棧道上的遊人更多了,我們可以看見他們在那里憑欄遠眺,或者他們在帶著一家老少散步,或者他們在陽光下讀著心愛的書,這一條棧道的建築,充分表規著英國人會動腦筋,到過香港的人,正不知有多少曾流連於這一條棧道之上。

但是,這一條棧道從來卻被一種人所固執地反對,這就是勘輿師,他們持著「風水」的見地發表他們的理由,他們說,香港既然像是一個紅香爐,為什麼我們要在山頂建一條白色的棧道破壞了牠的吉利呢?那一條白的棧道就像一條素白的帶子,把一條素白的帶子縛在一個紅香爐的頸上,正是一種喪事的徵象啊!

這一個玄學上的理由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之前,略有科學頭腦的人沒有一個不說牠無稽的。然而,一件突如其來掀動世界的風暴,終於給那風水先生的無稽之談不幸而應驗了!香港,為了牠的災難,現在,牠的紅香爐的頸上不正是縛著一條素白的帶子麼?

香港,在四年餘的遠東烽火中,始終站在門外的小島,是的,現在也淪於苦難裡了,事前,沒有一個人曾預感到風暴的來臨,也不相信牠會來臨。香港人,最近正為一種窮奢極樂的慾潮所掩蓋著,溜冰場、電影院、跑馬場、食物店一切都達到了事業的頂點,特別最近從「岷尼拉」(按:馬尼拉)來了一個嘉年華會(CATNIVA)(按:CARNIVAL),日以繼夜的吸住了千萬仕女,他們瘋狂的耍樂著,坐著「巴黎風車」、「八爪魚」、「空中飛船」、「瘋狂電車」和「木馬」,而且在會場中也舉行了一次中國歷朝服裝表演。

會期本來打算三個星期就停止的,後來主辦者方面看見生意興隆,還打算展期到若干時期。但是,開始的三星期還沒有完,就給爆炸的聲音驚止了。

的的確確,事前沒有一個預感到大難的臨頭,雖然空氣一天緊似一天,最近一連幾天的防空演習,一千七百餘名的加拿大軍的調來,美日談判的忽張忽弛,甚至七號那一天——開戰前的一天,十幾二十艘的太古船忽然不載貨客提前的開走,電影院在開映的期間忽然召集軍士回營,馬路上的岔口處忽然有了兵隊的哨崗,這一切非常狀態依然引不起島上居民半點注意,或者分散開他們半點娛樂心情。

其實又何怪於老百姓們呢?我曾在尖沙咀的渡輪上碰到過一位權威的國際問題專家,我問他對於遠東的局勢看法如何,他也說,他從來是樂觀的,日本未必敢下手。無知的老百姓看不出局勢的緊張,有修養的學者估斷錯了局勢的發展,於是,整個香港的人,臨到炸彈從高空掉下來時,爆炸,坍屋,死亡,他們仍然以為演習了!

我自己也何嘗不樂觀呢?自從加拿大軍調來之後,他們在馬路上操演的步伐,他們的配備,以及日常生活的活潑,(和美國電影里一樣)喜歡喝酒唱歌,喜歡打架胡調,以及隨便施派紙幣給路人,(據說他們每月原來的薪餉,可換港幣四百餘元),我們一向看的歐美電影中的士兵就是這個樣子。但是,在很多戰爭電影里,他們打起仗來還是被描寫得十分勇敢的。

紅香爐的百年祭(二)


而加拿大軍他們自己,更永遠想不到來此不及一月,卻要擔當起一回意料不到的角色。八日上午凌晨,香港的領空突然來了在香港市民眼中所不曾見過如此眾多的飛機——十八架,炸彈丟下地來,警報嗚嗚的叫著,把不少慣於夜生活而正在酣睡的人驚了起來。我走到露台去觀望,我看見了其中的一批九架戰鬥機正在打從「昂船洲」上空列著隊形飛過,高射炮彈猛烈地在飛機的附近噴著白煙圈,我於是知道「太平山」開始不太平了,我清楚地看見了飛機翼子下的紅膏藥。

我是和一個醫生同居的。醫務總監司徒永覺的電話跟著警報的時候來了,叫他報上家庭的人數,而且限令即刻到達山頂的域多利醫院執行服務工作。現在島上的確陷於戰時狀態了,報紙出了號外,義勇軍總部命令兵員回營,防空員站滿街上禁止了一切非公務的車輛往來。可是雖然如此,不少的市民仍然沒有知道戰神已臨島上,不過,這卻又有好處,如果他們早已知道戰爭的消息,當他們聽見頭一聲警報的時候,當有多少的人會驚惶失措,甚至擠下海里去啊!

這時,我是在香港這方面的。但我的母親和妹妹卻住在海的對岸深水埔。深水埔是兵營的所在地,所以日機一來就猛烈地在那里轟炸。電話已經很混亂了,一拿起聽筒就有數十種聲音滲進耳里,根本無法打通過一次。我就祇得渡海,不祇看看她們的安全,而且也得給她們一點錢。可是渡了海之後,香港政府為了避免香港方面人口的過於稠密,卻不准對岸——九龍方面的人渡過香港,除非領有通行證的話。我因此被困在九龍。

事實上,戰爭開始的幾天,九龍這方面的確成為敵人轟炸的目標,而且勢必最早成為英日兩軍接戰的戰場。人們總得想逃過最先的一次災難的,因此每天冒險僱小艇偷渡為數很不少,雖然此舉足會遭到香港方面防軍的機關槍掃射。我並不急於到香港方面去,我堅信九龍這方面是能夠固守相當時期的。因為第一,我看見香港的英軍配備很好,軍車、坦克車、通訊車、騎兵在馬路上不停的往來,單以軍容而論就遠勝於日軍了;第二,新界的工事很堅固,從大埔、元朗以至沙田、荃灣一帶的軍事建築,都是現代化的。日本軍隊攻打這些堅固的工事,似乎不大容易。所以,我把母親和妹妹交托給一個當義勇軍的朋友,冒充他的家屬先撤退到香港方面去之後,我才著手進行領取一張通行證,為的此後可以長時間的通行。但是並沒有成功。領通行證的地方,人們擠得要命,每每挨次輪到自己領取的時候,就給一次警報嚇走了。而最令人厭倦的,就是在那裏服務的葡籍後備警察,他們並不給予方便。

最後,我就只有托一個朋友去代辦了。那是十一號早晨,甚麼手續,例如照片和證件都辦妥了,中午就可以把通行證領出來。不過,這一天市面情形卻有點惶亂,原因是昨夜整個晚上都有炮聲,早報又曾把當局撤退大埔、元朗一線而固守沙田、荃灣一線的消息披露出來,據說根據陸軍部的意見,這一帶山巒起伏,易於據守。前方曾有好幾次的小接觸。街上有不少的人扶老攜幼到海傍去,準備偷渡到對海香港。歹徒的活動非常厲害。警察撤消了崗位,非有四、五人合在一起不敢巡邏。我曾親眼看見過兩次歹徒與歹徒間的衝突。一次是百數十人的鬥毆,竹槓,菜刀,鐵尺等互相揮打;一次是歹徒刺斃歹徒,兇手拿著匕首,踉踉蹌蹌的走著,還一面高喝路人不要驚跑。那個死者,我看著他還勉力支持一下才死去。這種恐怖現象不斷的發生著。不過我並不害怕這種現象。我仍然在街上「躂蹓」。但我卻為幾種軍事上的表現感到不安:十一號那天的早晨,我看見從前方拖回了殘碎的小型坦克車;我看見了從前方交替回來的兵士疲倦得難以形容,他們蹲伏在救傷站門前,舉足幾不成步,面色青匷;我看見了突然從前方奔跑回來幾隻沒有了騎者的戰馬。我知道這是屬於印度騎兵的,彷彿前一天的報紙正登過印度騎兵出發的消息。這些表現,都使我生起不少疑慮。前方一定在混戰了。但我仍然樂觀,我相信英軍可以固守,等到相當時期,我們中國的戰士趕來,這危急的情狀就可渡過了。

紅香爐的百年祭(三)


中午,在油麻地的一個地方,我等候那個領取通行證的朋友。可是那個朋友還沒有來到,突然街上的行人紛亂起來,四處奔走。跟著「日本仔到了,九龍荔枝角等處在巷戰了!」這一消息就傳到我的耳邊。就在這時,我看見彌敦道上一架一架的軍車滿載著英軍向尖沙咀方面飛馳,車上每一個士兵,都把槍口瞄著後頭,彷彿沿途經過一場惡戰才衝出重圍的樣子,而警察也跑回臨時派出所去,忙著脫去了警服,把手槍納進懷里,就又跑了出去,警帽、子彈匣隨街都可以發現;義勇軍、防空隊員、救傷隊員也忙著架車向尖沙咀開走,我也曾見著一個義勇軍拿著一挺輕機在馬路上手足無措,東跑跑,西跑跑,最後才敲破了一架停在路旁的汽車的玻璃門,把車子駛了去。我不能不有點狼狽了。在這種亂混的形勢里,我是不能在街上再事停留的,而油痲地一帶又沒有朋友的住家。我於是決定回到深水埔母親原來住的地方。我在彌敦道上截住了一輛「的士」(計程車),但司機卻問我往那里去,我說回到深水埔。可是他一聽到深水埔這個名字時便搖了一下手,隨即把車門砰然關了起來,說:「那邊不去了!」於是我急著問他:「為甚麼呢?」他並沒有立刻回答我,只是指了下車後的玻璃,我發現那里有一個槍洞!車開時候,他才補上一句:「那邊在巷戰!」

怎麼好呢?起初,我仍然想步行回到深水埔,但是如果那邊真的在巷戰的話,此行豈不是太冒險了麼?街上的行人越來越亂了,這緊張的一刻間,使我不能再事猶豫躊躇,最後我就只得也隨著人流到尖沙咀去。其間我曾跑進過新新酒店與彌敦酒店想臨時住下來,渡過一宵才再作打算,但店主人並不許我進去。我繼續的往尖沙咀方面走,我記起了在山林道那里還住著一個友人。當時渡海的希望根本已打消了,在軍隊撤退的時候,香港方面那里還可以讓你登陸呢!

但住山林道的朋友早已渡海去了!我帶著完全絕望的心情跑在街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碰到了一位原先認識的住在附近的南洋僑生,他完全不知道英軍撤退的消息,還一搖一擺的手里拿著一包花生糖果吃著,慢慢的走著。我於是告訴他剛才的情形,要在他家里暫住一個晚上,但是他卻說一個鐘頭之前他在紅磡定了一隻小船,打算再來一次偷渡(他已經失敗過兩次了,都是給水師船放槍射擊所制止的),現在回家拿行李。可是他說並沒有交過定錢給船夫,現在我只得勸他放棄渡海的念頭,在家里住一個晚上再作打算,第一,沒有交過定錢,小船未必肯在那里等候,而且到紅磡去至少要走半個鐘頭,第二,這時偷渡的危險性比以前更大。但是這位南洋僑生因為不曾看到彌敦道上的緊張情形,自然仍是決心要偷渡去的,我還有甚麼辦法呢?就只得等著他執撿了一大批行李,(其重量要兩個人才挑得起來),然後跟著他冒險去。到海傍的時候,我看見英軍仍然不斷架著車子撤來,遠遠的聽見他們在說著Goodbye一聲,把車子推下海里。這時敵機又來了,我們忙著向紅磡走去。在那里幸而還有三隻小船(怕是最後的三隻了),我們在五、六十個搭客的擠擁下,滿足了歹徒的多方勒索敲詐,才得跳下船里。

在船上,心情非常的沉重,回頭遙望土瓜灣的電力廠、水坭廠,在轟轟的響著,一團一團的黑煙湧上來,我知道這是在進行一次破壞的工作。船夫左閃右閃的把船子瞞過水師船的視線,(其實根本水師船上的水警也早撤退了,船祇停泊在海心)。慢慢地駛進銅鑼灣的避風塘,避風塘的堤岸上本來是有一個機關槍堡壘的,可是當我們小船靠岸的時候,我並沒有發見那里曾有一個守兵(如果我們這幾隻小船載的是追蹤的敵人又將如何呢?)這樣我也算是安全撤退了!

紅香爐的百年祭(四)


九龍撤退的原因,香港當局始終不曾宣佈過。據說是因為荃灣一線,敵人沒有從正面的山地打過來,祇是使用了幾隻橡皮艇,乘英國守軍不備,突然從陣線之後的沙灘成功地登陸。當時英軍是不曾料到敵人會使用這種狡計的,所以一下子就陣腳搖動,迫得後撤了。自然很難斷定這個傳說的可靠性的。不過(按:疑為不敵)對手撤退九龍,固守香港,最初雖然我們認為是不可能的一件事,九龍失陷之後,香港這個孤島根本就不能守,但後來卻有人以為這樣做是對的,因為敵人要想在香港登陸並不容易,第一,香港沿岸的防線建築得非常堅固,在離堤岸一、二百碼遠的海面敷設了水雷和障礙物,在障礙物與障礙物之間有一個缺口,面對著這個缺口的堤岸上就有一個機關槍堡壘,一切船隻經過那個缺口進來都必然在機關槍的火網之內,同時,在堤岸上又有一重一重的鐵絲網。第二,香港島的沿岸根本就沒有一處是比較空曠的地方,敵人儘管有一萬幾千人衝來,結果還是最多祇能百數十人分批登陸,到頭來仍然是被殲滅的。現在我是在香港這方面了,我對孤島的保衛戰是樂觀的。

事實上,敵人對於香港的攻略戰也實在毫無把握。所以佔領了九龍之後,一直差不多到了十天光景才進行過幾次試探的登陸。

香港的保衛戰開始了,香港政府也表現了守土的決心。這時我們祖國的大軍正在沿著東江方面兼程援救,這一點,敵人是知道的。所以在沒有登陸把握,也即是說在沒有探知香港防守的虛實以前,也就急於想出一個善全的辦法。這里就有一個狡謀,彷彿是二十號左右的一天,突然整個島上沒有了警報,沒有了飛機,沒有了震撼山岳的大炮聲。一切都回歸沉寂。島上的人們都奇異起來了。但不久人們就知道了內情。那一天上午,在對海尖沙咀碼頭那里忽然開了一艘小電船,漸漸的向著香港方面駛來。首先發現這艘電船的是一位印度警察,他立即通知海旁的守軍以機關槍猛烈射擊。那一艘電船並沒有迴避機關槍的射擊,卻在船頭跳出了一位白衣的英國婦人,高揚白旗示意,這就是一艘「和平使者」船。守軍的射擊停止了。船在皇家碼頭靠岸。所謂「和平使者」是三位日本校官階級的軍官。守軍並不許他們通過碼頭前的鐵絲網。他們就在碼頭和港方的通繹官接觸。他們遞給通繹官一個文件轉交港督,著令香港守軍投降,限期答覆。可是這個「和平使者」在碼頭踱來踱去,等了相當長久的時間,還讓記者給他拍照。

那個英國婦人據說就是港府一個官員的太太——李夫人。她因為不及撤退九龍,給日軍俘虜了作為「人質」的。「和平使者」這一行算是碰釘了。但是他們仍然裝著很「文明」的樣子,在與通繹官談話時還故意撫摸著李夫人帶來的一條哈巴狗,瀕行時又故意揮手說聲再會。一切都顯得很「做作」!這一次「和平」要求失敗之後,過兩三天又來了。這一回香港政府的意志更堅決,把原來的文件退了回去,而且鄭重地告訴他們,以後關於這一類要求,請不要再次送過來了!

此後,香港所遭受的轟炸與炮擊,就更其加劇。香港根本沒有制空權。最初警報和機聲齊響,接著就或者聞到機聲才有警報,或者根本沒有警報了。高射炮和機關槍完全不曾發生過牠的效能,敵機俯衝下來,高射炮和機關槍並不予以遏止,等到炸彈落下了,高射炮才在敵機尾後相當距離的地方噴出一團黑色或白色的煙圈。在香港再沒有別個地方所受的轟炸比牠更其可懼怕的了。防空洞根本就沒有幾個地方有,人們躲在家里聽著飛機的俯衝,機關槍不停的掃射,以及炸彈與空氣磨擦的怪聲,使我們不能不發生恐懼的心理。因為根本香港這個地方太小了,而敵人轟炸的目標又正是市中心區。然而比轟炸更其可怕的,卻是砲擊。我住在半山區,這正正是一條敵人炮火的火線。每天,聽著敵人的大炮彈呼嘯著劃過高空,跟著就在山上爆裂,其聲撕破了你的神經。有一天,全個島上的半山區,遭受了一回難以形容的恐佈炮擊,敵人的大炮首先向著山頂炮台,跟著把炮口轉移下來,沿著梅道、督憲府、羅便臣道、般含道一線打去,前後一百餘響,我們捱足了三、四個鐘頭,聽著呼呼的叫聲和爆擊聲。我住所前後都中了彈,破片一直飛到洋台上面,跟著爆擊聲音的就是一片玻璃墜地的聲音。就在這一次慘烈炮擊中,我們得到了一個經驗,就是呼嘯的聲音並不可怕,可怕的卻是吱吱作響的聲音,這聲音告訴我們,炮彈已經臨到面前了!

紅香爐的百年祭(五)


敵人一次狂烈的炮擊之後,跟著就是香港炮台的還擊。香港的炮火的威力自然是比較敵人的厲害,因為大都是岸防炮,比較敵人的野戰炮自然口徑大得多。所以每一次敵人發了數十炮響之後,香港當局的炮台就測驗到日本炮兵陣地何在,向著預定的目標還擊過去。這樣,敵人的流動性的野戰炮兵陣地就跟著沒有了音響。香港發射過去的炮聲,的的確確震動得會把人拋下地去的。靠近炮台的住宅不用說,便是遠距離一點的房屋,也常常為之動搖,玻璃窗破裂。香港的炮戰的確算是英軍與日軍交戰過程中最猛烈一種戰爭了。每一次交戰的結果,香港情報部都照例公告,有若干處敵人的炮兵陣地「寂然無聲」了。不過,敵人的炮擊還是可怕的,因為他們一發出就是數十響,起初雖然口徑很小,後來重炮運來了,就厲害多了。有一天,我跟隨著那個同居的醫生到山頂域多利醫院去幫忙一些瑣事。那個地方實在太危險了,敵人的大炮彈一顆一顆的朝著那個地方打去。就醫院的本身,先後樓上樓下中了七、八顆彈,有幾個職員看護也給打傷了,不過,敵人的炮彈有很多是不響的,就在醫院的樓上我們就發現了一顆,牠打穿了雙重的磚牆,而斜躺在瓦礫上。我們真的捏一把汗。假使牠爆炸了,我們該有如何的後果呢?它是這樣的巨大,幾乎三英尺長,八英寸圓徑哩。我們曾檢視過這一顆炮彈。牠無疑是太陳舊了,在炮彈上刻有1918的字樣,拿上次世界大戰時留存下來的炮彈去進行第二次世界大戰,自然是充份的表現出國家的貧困。因此,我們其中的一個英國醫生就開始以譏諷的態度說出日本的可憐了。但是這位英國老醫生,卻沒有在1918這一行字樣的下面,再看到另一行字,那里清楚地寫著Made in England(在英國製)呢!這真是一次絕妙的諷刺。

紅香爐的百年祭(六)


香港守軍的炮手射法的精確程度如何,祇有敵人本身可以體驗到。不過,九龍方面的旺角電油池、佐敦道電油池、荃灣電油池的確是經過英軍炮台猛烈的射擊之下著火焚燒起來的。

最初有很多人估斷,香港在戰爭來的時候,因為人口過於稠密,必然是整個社會大混亂的。結果,這估斷並不正確,香港的市民儘量表現出一股廣東精神,儘管敵機朝著中環街市附近最擁擠的地方拼命地以機關槍掃射和低空投彈,市民死傷有數百人,但這種恐怖情形仍然沒有使得他們感到絲毫害怕!市集的地方仍然是那麼的多人,你買你的,我賣我的!一般的秩序還不至於混亂!本來香港一向是以歹徒眾多有名的,而在戰爭中,歹徒的數量更加多了。第一,原來的「三合會」、「和字頭」、「東字頭」之類的組合,都公開了。第二,平素做苦力、船夫的,因為戰爭把他們的職業解體了,也有不少參加到歹徒隊里去。不過香港警察當局對於維持社會秩序卻具有決心。警察在必要時可以開槍射擊對付一切搗亂份子。在灣仔方面,曾經一度發現過「第五縱隊」的組織,他們拿著手機關槍和警察摶鬥,結果也給消滅了。在夜間,歹徒更不敢活動,一交夜後就由軍隊執行宵禁,即使是警察,也不能在街上停留,只要有一個黑影閃過,軍隊就開槍射殺了。為甚麼警察也無權在黑夜中執行職務呢?因為在九龍撤退的時候,很多不及撤退的警察都把警服丟棄了,所以為著防止敵人的「第五縱隊」利用了那些警服喬裝揭亂,所以警察只能執行日間的戒嚴任務,一到夜間就完全由軍隊負責了。

其實,歹徒也不全然是壞的。在戰爭開始不久,香港就出現了一個「忠義慈善會」的組織,在報上公開登報號召「洪幫」、「清幫」、「理幫」各行的兄弟們,協助英軍併肩對抗日本。這一個號召是否有效,我們自然很難斷定。不過,一直到英軍投降為止,社會秩序大體仍是很好的。雖然他們曾以各種稀奇古怪的堂口,例如甚麼「和勇義」,「和合圖」之類的名義,向各商戶住家勒取千百十元不等的保護費,但足以擾亂社會秩序的搶劫案還是很少發生。

大約在戰爭開始的第二天晚上,孫夫人宋慶齡女士曾經廣播過一次,她號召島上的僑民,勇敢一點,堅強一點,應付戰爭的來臨。這個消息是一個朋友告訴我的,當時我已住在九龍母親的家里,因為沒有收音機的裝置,所以不曾聽到孫夫人的演詞。香港的居民們,戰爭一開始就有不少人立即參加到特務警察隊里,藉以執行肅清漢奸和維持治安的任務!

敵人在佔領了九龍之後的七、八天光景,曾在深夜的時候來過一次登陸的試探。地點在西營盤對開的海面,敵人的橡皮艇結著隊而來,由一艘打著信號燈指揮,可是一到達守軍的機關槍射程以內,就給守軍擊退了。我曾推開了窗門望下去,沒有甚麼比那堡壘發放機關槍的景緻更壯觀了。英軍的機關槍的子彈是每隔五顆就有一顆發紅色光的,以表明子彈射出的路線,我看著這些子彈在黑暗得如墨的空間像放萬花筒般的掃射出來。

白天,海面寧靜得有如一塊綠色的玻璃,沒有半片白色的泡沫。從前像穿梭似的汽船與白帆,現在都不知何去了。在海面飛翔著的只剩下三三兩兩的蒼鷹。提起蒼鷹,香港人都有一個共通的感覺,就是在如此眾多的蒼鷹,翹首仰望幾乎無時不見到牠們在自由的飛翔著,有時甚至使你發生錯覺以為牠們就是飛機!開戰之始,有一次轟炸之後,在深水埔的街上忽然哄集了大堆人群,他們望著天邊說,英軍有兩隻驅逐機升起迎擊敵機,敵機一見英機的蹤影,就倉皇遁去,給英機啣尾追趕著,現在,英機回來了,兩隻排排的飛著呢!可是當那英機飛抵頭上時,他們才發覺原來只是兩頭蒼鷹。有很多文學家、電影導演,在他們的筆下或者鏡頭里,常用翱翔著的蒼鷹去表現一場戰爭之後的荒涼情形的,高空有蒼鷹迴旋也就是表明地上有死了的動物的腐體!至少整日不停的炮戰與飛機投彈之頻繁,就夠使牠們不安於株守林子裡了!

紅香爐的百年祭(七)


香港守衛戰約摸到了十三、四天光景,情形突然起了變化。敵機無休止的轟炸著,有一次北角英皇道的亞細亞電油池也給炸中了,一團黑煙衝向天上,半個天邊完全給遮掩到黯然無光,彷彿一場大風暴就要來臨的樣子,這油池的耐燃力一直繼續了幾天,才稍稍的減弱下來。可是就在那一團高聳雲端,百里可見的濃煙中,敵人的登陸試探又來了一次。然而這一次是成功了。

時間是下午二時左右,天色本來很晴朗,但北角方面卻顯得慘澹,敵人利用了那黑色巨煙,揀中了香港防線最弱的一點,開始強行登陸,這地點是七姊妹附近。香港對於這一帶的防務可以說是完全沒有設備,那里並沒有海面的障礙物和堤上的堡壘,因為香港當局以為那里海面寬闊,敵人大約不會從這方面來,山頂的炮台已足以監視了。實在敵人自己也不以為是很有把握的,他們祇使用了兩隻橡皮艇,是的,僅僅兩隻橡皮艇就乘黑煙籠罩下登陸了。他們並沒遭遇到守軍的掃射,也沒有遭遇到山頂區炮台的轟擊!那兩隻橡皮艇的駛來,是半區住宅所有目共睹的。我同居的那一位醫生目擊這兩隻橡皮艇時,曾問及一位英國義勇軍隊員,為甚麼山頂炮台不發炮,岸上不掃機關槍呢?他說,當局一定有計劃的!

其實完全沒有計劃,祗是防務上的疏虞——敵人的兩隻橡皮艇一成功登陸之後,跟著後頭就有數十隻橡皮艇由一艘電船拖了過來,彷彿通常一艘遊艇裝滿遊客遊過海上的樣子。兩隻橡皮艇加上後來的幾十隻橡皮艇,合起來的人數最多不過幾百人而已。當局如果有計劃的話,現在就可以馬上把那個登陸的缺口封閉起來,這幾百敵兵一定要落網的。可是香港當局並沒有這樣做,從前我們以為香港的沿岸沒有空曠的地方,登陸的據點不易建立,現在這估斷已不能成立了。敵人確立了這個據點之後,跟著一方面分三路向前搜索,一方面陸續的增援,把據點擴大!他們搜索到電力廠,我們眼看著,島上的電燈漸漸的熄滅,防守那里一帶的英軍呢,他們一看見敵人的蹤影就逃到老百姓的屋里去,到頭來都給敵軍放火焚燒屋子而犧牲了。

敵人一登陸之後,就分路抄向黃泥涌、淺水灣一帶去。英軍在香港所築的工事都設在路口。而敵人卻往往繞山而過,朝著英軍的工事後邊以小鋼炮,追擊炮打去。

法國當代的傳記文學家莫洛亞在他的「法蘭西之悲劇」里曾說到,英、法當時在西線所失敗的徵結在於戰意的消散和工事的馬虎。香港守衛戰的情形,也正正如此!香港守軍的戰鬥情緒非常低下,印軍不用說,英軍、加拿大軍都有一個怯戰的念頭;意識到自己是孤軍!他們在作戰的時候,據一個當「少爺兵」(義勇軍)的人說,他是機關槍營的射手,在金馬倫山的會戰中,他曾看到英軍的作戰情形,他們在一條三尺深、六尺長、二尺闊的壕塹里以步槍、機關槍不停的掃射,當時看到敵人的影子自山下沖上來的時候,他們就轉進到另一重防線,扼守著另一個新陣地,依然以機槍猛射。英軍的火網是很可以的,可惜敵人卻始終不曾親身受到。而英軍的刺刀和手榴彈呢,自然沒有機會使用了!在晚上,英軍作戰有一種特別不同的情形,就是在前方可以隨便的聽到「約翰,你在哪兒?」,或者「尊尼,你在哪呀?」的聲音。如果一個兵士發出這樣的聲音而得不著邊旁的戰友回答時,他就立刻後撤了!

聖誕節臨近了,英軍的戰意自然更成問題,陸軍部曾經發出公告,叫士兵、民眾在聖誕節前夜要特別戒備,敵人是會伺我們守軍的鬆懈,而大舉撲擊的。是的,情形嚴重起來了,敵人作戰的據點越弄越大,淺水灣、香港仔被佔了,灣仔、銅鑼灣、跑馬地也在巷戰了!敵人對於印軍的宣傳也變本加厲,一天有六、七次低空散發繪著「印人騎象,英人騎印人」之類的畫圖,企圖鼓勵印軍投降,雖然陸軍部天天以華軍到達深圳、大埔,中國空軍轟炸九龍的消息激勵士兵,但是仍然不能挽回局勢的危殆,而蓄水池也被佔領了!

香港守軍的最高當局是決意死守的。把幾千名後備警察集中在「高羅士打酒店」,準備打到最後一顆子彈。在電力廠還沒有被佔領之前,無線電台曾最後播送出俄國卻可夫斯基的「1812年序曲」,深刻地描寫著拿破崙如何攻陷莫斯科城,最後終歸給哥薩克騎兵反攻,有如潮水的倒退!播音台的主事人是有意的,他教島上的軍民應該戰到底!但播唱之後的第二天,電流就沒有了!

紅香爐的百年祭(八)


香港根本就沒有經過一回比較劇烈的短距離戰,其實也根本沒有幾次接戰。淺水灣的失陷在於英軍疏忽,敵人首先到臨」淺水灣酒店」車房,蹴醒了睡在那里的坭水學徒,叫他到淺水酒店去拿啤酒、食點,那個才十八、九歲的孩子在睡眼矇矓中,辨出蹴他屁股的原來是日軍而不是英軍時,他就飛急的應命去了。他到淺水酒店里叫醒了駐集在那里的英軍與英僑(同樣的遭受到英軍的打罵,為的是他擾人清睡哩!)等到他們出來戒備時,敵軍的機關槍已經掃射過來,使得他們不能再所動作了!赤柱炮台是比較打得激烈一點,但因為炮台後面的高地被佔了,結果也不能確守下來!

香港政府的確是沒有戰爭經驗的。儘管在平時準備的很好,有計劃有條理,可是一臨到軍事的危急關頭,就手足無措。這里,舉一個例來說,敵人登陸之後,就伸展到大坑、銅鑼灣一帶,這一帶算是淪陷區了,但是淪陷區與港市區之間,卻存有一個奇蹟,就是電話暢通!這幾天,提起電話本來就令人頭痛,常常在同一個區內彼此都無法通接,現在淪陷區與市內區竟然通話無阻,豈不是奇蹟麼?有一次我打了一個電話到大坑的朋友家里,那朋友剛剛把聽筒拿起來,就說:「對不住,等下子再打來吧,有皇軍進來搜查呢!」我只得也放下了聽筒,我想,假如敵人要藉電話傳佈各種不利於香港的消息或者命令,那是可以的。香港當局連一條電話線也無法控制——市內本身常常不通,與淪陷區反而暢通——無怪是一敗不可收拾了。

在戰爭中,人們的生命的觀念起了奇異的變化。人們每一分鐘都沒法把握到下一分鐘的生命。因之,人們的性情也變了,一個很和善的人會變成很暴躁,一個很積極的人會變成很傷感。有一對平素恩愛得令人羨慕的夫妻,為了一個一歲的女兒半夜啼哭,丈夫要把她的咀巴封閉起來,幾乎把女兒活活的悶死,使得夫妻間馬上發生一場大風波!所有的人脾性都變得非常壞,常常為了一件無傷大雅的小事就吵架起來。還有一點,物價雖然拼命的上漲,人們的食糧,朝不保夕,祇能每餐改吃稀飯與雜糧,但有時,人們卻持著一乾二淨的心理,索性大吃一頓,明天如何,且待明天分解。所以市街上有一種畸形的現象,一方面是雜糧飛漲與暢市,一方面是雞鴨類與海味之類的顧客仍大不乏人。聖誕節,我們同居的一家人,也持著這種今天有酒今天醉的心理,實行大吃一頓,由各人科得百數十元,所購得的東西非常豐盛,有白蘭地,威士忌,有雞有肉……。大家非常高興的在廚房里烹調,但是臨到我們吃這一席盛筵的時候,心情卻非常的悲苦,下午三時三刻,我接到一個當後備警察的朋友的電話說,現在甚麼都完事了。他們已奉令解除了武裝,交易行的樓頂已豎起香港政府投降的白旗了!那一面旗子至少有一張床布那麼大!於是「和平了!和平了!」的歡聲就沸騰在某類的華人咀裏,他們自開戰以來就詛罵港府當局,為甚麼明知道自己打不過人,而兩次日本派人接洽議和的事情,又偏偏要拒絕?現在香港本身投降了,他們自然非常高興。而且,不獨他們高興,便是很多英國僑民也都歡喜起來了。有一個在電話公司當職員的朋友,他眼看著一個英國同事興高采烈的情形:喝啤酒,逢人便張著咀巴笑,而且對我的朋友說,不必害怕,日本人來舉高手就可以了!他說話的神情(高舉起兩隻大姆指),與前四、五天他告訴別人華軍援港時的神情一樣!

然而,我卻非常悲苦!我知道那一般沒有腦子的人,他們所以一團高興的原因,完全是受了敵人散發下來的傳單的哄騙。我食不下嚥了,雖然威士忌酒仍是晶瑩地在燭光下閃耀著,酒味是如此香洌,但我已提不起吃喝的興味!我只感到牠一團苦味和熾燒著我的心胸!這是一回苦難的聚餐,席中有人忽然提起「最後的晚餐」來,使我更其加深了苦難的感覺。

飯後,我跑到天台去,那天大約舊曆十一月十二、三左右,過幾天是月當頭的日子了,但是掛在天空的明月,我感覺到她有一股凄然的冷氣,她並沒有了皎潔晶瑩,卻是慘綠陰森。四週寂然無聲,沒有了槍炮的聲音,只不時聽聞一下、兩下狗叫,半夜,軍車來往頻繁,那一定是滿載著解除了武裝的敗兵,投降到敵人的旗下去了!

紅香爐的百年祭(九)


香港,從今天起,那枝百年來飄揚於島上的古老的歐羅巴帝國的旗子,不再出現於和平紀念碑之前,代替而來的是另外的一面醜惡的標幟。「紅膏藥」已開始張貼在街上的牆壁。早上,敵人就已分配了不少的哨崗站在各個通衢,限令過往的人們一定鞠躬行禮。「蘿蔔頭」!廣東人,真不失他們的小聰明與俏皮的本色,當他們頭一眼看見那些牙齒外露,什九都患了深度近視的陌生的兵士,身材矮而臃腫,就給他們加上一個譏諷的名字:「蘿蔔頭」!這個形容相當肖妙,特別他們頭上的那一頂尖形的帽子。於是這名字立刻流行了,特別在一般中下社會之間。

我是從事於新聞界的。在我的筆下曾經留下了不少關於敵人的影子。但是我所得的材料都祇是來自別人的轉述。我是沒有機會親眼見過敵人的。現在我都不能避免的要見到他們了,心里驚恐而又憎恨。在他們側旁經過,或者要恥辱地受到他們檢查和答覆他們的問話。我曾端詳過他們的臉型,我不能不偑服我們漫畫家的表現手法了。

今天,島上已不再聞到了可怖的炮擊和轟炸聲。一切都回歸了沉寂。但是我卻聞到島上的脈搏,是那樣的微弱而緩慢!現在是的而且確地聽候著死神的裁判最後期間了!沒有誰人敢如平時的外出,沒有誰恣意的談到太平洋戰爭的樂觀的結論。家長馬上告誡兒子們,以後不能再叫「日本鬼」。我看到了不少家屋的煙突,在升著一股一股黑煙,我知道他們的爐灶里一定又正在焚燒著不少珍貴的書籍和文件了!我所知道的,不少的名作家,名畫家,他們的藏書,他們長久蒐集的畫稿,都迫得付諸一炬。是的,誰願意在逆境中來招惹一場不必要的災殃呢?但是,我將會永遠想著這一幕景象的:我損失了不少可紀念的照片、字跡,和自己十餘年筆耕下來的一點微薄的收穫!漸漸恐怖的消息從各方面流佈開來了。早上我家的娘姨到街上去挑水的時,就給幾個「蘿蔔頭」裂開了牙齒緊跟著後頭,嚇得她不得不逃到別人的家里躲避。「蘿蔔頭」是背著長槍在街上遊行的,他們三三兩兩的走著,祗要一不高興就可以隨便的執行「槍殺」的任務。

「蘿蔔頭」佔領了香港第四天光景,他們這個暴發戶開始趾高氣揚了。他們在那一天舉行一次入城式。海上駛來了一艘巡洋艦,若干艘驅逐艦,陸軍把隊伍排列在皇家碼頭,皇后像之前,由敵酋酒井中將領導入城的儀式,軍樂隊嘩啦嘩啦的吹奏著巡行,在空中,四隊單翼雙引擊的轟炸排列起隊伍,掠空而過,兩架海軍機跟著後頭,一架指揮機領前,合起來總共三十九架,就祗是這麼三十九架而已!這三十九架的數字,在香港人的耳目中自然覺得很多,因為根本香港從來就不曾有過相等數目(六架以上一齊起飛也沒有見過)。那三十九架於是在空中變了幾種不同的隊形飛翔著,散發著紅白兩色的傳單之後,還特別的安排一架飛機作花式表演,在空中上下的打翻身。這種技術本來簡淺得很,但已足引起香港無知的人們的興趣。不過,帶著鄙屑態度的人卻很不少。我曾看見在街上賣油煎粽的兩個伙計為了這件事情吵起架來。一個說:「你看,多麼威風呢,我們中國有這麼多就無死了!」另一個於是說,「三十九架而已,我們中國有很多還未出用呢!」「說話要小心點才好呀,看看現在是甚麼環境吧。」「怕甚麼!」實在的,那一天的三十九架飛機的操演怕是華南的整個數目了。敵人是以小家氣見著的,難道這一天,他們還不應有盡有的賣弄麼?

紅香爐的百年祭(十)


有一個時期,香港是曾經被人叫做過「臭港」的,這就是香港大罷工的時期。現在,這個時期又來了!香港已再不馨香,沒有了美麗,沒有了秩序,沒有了從前所享受過的一切嘉名!現在活動於島上的,已不是從前的那種封建的古老的英國人,或者具備英國作風的中國人,代替來的是另外的三種動物:蒼蠅、蘿蔔頭與歹徒!是的,沒有甚麼地方,沒有甚麼時候,比現在香港的蒼蠅更活躍而可怕,勇武而不知倦了!現在是牠們的時代,牠們在一切的街道上飛翔。因為,沒有一條街上沒有一大堆一大堆的垃圾,沒有一寸的土地乾淨,沒有一寸的空氣不曾夾雜著腐爛了的植物和死去了的人體和牲畜的臭味!於是你看見牠們洶叫著在這一切東西上面,或者飛到食物攤子上。那些食物攤子和這些垃圾根本是沒有隔開的。

「死屍」這個名字在香港的人們的腦子里實在印象太深刻了!在歷史上,香港曾經有過幾次癘疫,好幾個區域幾乎每一家門口都掛起了藍燈籠,但是比諸現在,就實在算不起甚麼了!那個時候雖死的人也不很少,但那些死者的屍體總是經過一種喪禮的儀式,減掩了不少恐怖的成份。現在呢,一切的屍體,都似乎沒有了家屬朋友的料理,任他們躺在街道上、垃圾上,任蒼蠅慢慢咀嚼。他們是被槍擊死的,炸死的,餓死的;他們是年老或者年少;他們是血肉糢糊或者骨瘦如柴;張著眼睛和嘴巴,有些還保存著彌留時的痛苦的掙扎的姿態!

這些屍體並沒有依照著習例被收殮起來。從前,在香港,即使是一個分明被刀槍謀殺而死的屍體,也必須經過政府的殮房解剖,而後被送到葬地去。現在,自然不必經過這麼多的手續,但是卻又太過於簡單。香港政府,對於這些屍體處理的辦法,祇有在舊「國家醫院」的一個空闊的球場上,挖掘了不少一方丈寬闊的洞穴,然後把屍體向洞穴里面像沙丁魚似的,一條一條排下去,每隔一層就撒上一些石灰粉。這個空闊的球場,就在半山的住宅區內,當我每天經過般含道「余東璇大廈」之前,我都不忍看而又不能自己的停下來看一次。我看見仵工們在忙碌地架著垃圾車,運來了一批又一批的屍體;我看見仵工們並不理會死者生前的階級和身份,都像搬運柴把一樣的把屍體拋下洞里;我又看見坭水匠們在趕著發掘新的洞穴!這個空闊的球場就這樣地增加著那些洞穴,臨到我要離開香港的時候,十幾二十個洞穴已經蓋上坭土,而沒有蓋上坭土的又差不多屍體滿盈了!據說,每個洞穴限定埋下一百個屍體,那麼,這空闊的球場該有多少無主孤魂呢?這球場,昔日原是一個花園,那里還有留著十幾株高勁的棕櫚樹,葉子是那樣的青蔥而又幽閑,此後,由於那些犧牲者的肥美的栽培該會如何成長呢?我也不敢想下去了!

香港,自開戰以至投降,自英國的統治到敵人的暴力支配,這中間,死亡在一步一步的緊隨著島上的人民。他們起始剛剛逃避得過炮火,接著飢饉的威脅又走近過來。而「蘿蔔頭」的恣意殺人,就更使島上的人民,不知如何戒備是好。

香港這一次傷亡的人數,也許不至於外傳那麼甚,但至少也當在一萬。那些亂葬地並不祇於「國家醫院」的球場,聽說薄扶林道那邊也有幾處。而且這些亂葬地只限於島上的居民們,英國作戰士兵葬在何處,那是我們所無從知道的。

上邊所說的這個數字,還是祇限於目前的,接著的飢饉的加重,敵人屠殺的加厲,或者戰後所常有的瘟疫,島上的人們,要逃出這種種災難,無疑是太苦了!

紅香爐的百年祭(十一)


是的,敵人暴行的消息,漸漸從無數的角落里流佈開來了。我本身是新聞記者,在我所曾寫過的或者他人所曾寫過的無數有關於敵人暴行的事蹟,一向連我自己都以為是未免傳說得過於誇張,也許本來的事實是不至於如此的。有很多人也和我想法一樣。但是,淪陷後二十多天,我所經受或者耳聞目擊的種種事實,卻完全使我相信敵人的暴行並沒有比記者們筆下所描寫的善良一點。

因此,所有的人家就不能不群起戒懼之心了。我住的地方,主人養了兩條粗壯的狼犬,這兩條畜牲聰明得使人非常疼愛,牠們會替主人攜帶東西,晚間會四出巡邏看守門屋,懂得很不少的技藝;不祇聽得出主人的步武,即便是主人汽車的摩托的聲音也分辨得出來,所以主人就非常的鍾愛牠們,每天給牠們更調吃的東西,今天吃魚,明天吃蝦,後天便吃牛肉。這兩隻畜牲,也跟著人類一起而受苦了。牠們的安置也成問題。主人和所有的同居者的確為這兩隻粗壯的狗而憂慮著,萬一「蘿蔔頭」跑進屋來搶東西時,牠們把「蘿蔔頭」咬傷了,那就必會惹起彌天大禍的。怎麼好呢?主人在各個同居者的督促之下,只有忍痛讓那心愛的兩隻畜牲犧牲了。他含著淚,手發著抖把十個cc的麼啡針注射到牠們腿部去。不久就看著牠們昏沉沉的睡下來,大家哽塞著嚨口,有好幾天抑鬱!

就在這兩隻畜牲含冤莫白的殉難的當天下午,「蘿蔔頭」到臨了。他們一起共有五個,看他們的領上的星子,知道他們大都是上等兵。他們配著刺刀和手槍。入到屋里來隨便的翻箱子和抽斗。好在預先就把很多值錢的東西藏起來,不然這一次損失,就不知多少了。他們予取予攜的搶去了一個照相機,一枝自來墨水筆,和囊括了各人身上的香煙和名貴的煙匣子。臨到出門的時候,他們其中的一個還特別的對著我,用右手的拇指和二指作成一個圓圈,放在左手的手腕上,口里「格格」的嘟噥著,我明白他們的意思,他一定在向我勒索手錶了。但我卻勇敢地搖了一搖頭。我是準備受到他凌辱的,幸而意外地卻逃過了。之後,「蘿蔔頭」的來臨就已不算得怎樣稀奇的事,因為附近駐有了好幾百的敵兵。

現在,我們所最害怕的,倒是敵兵夜間的來臨,特別是敵兵中的馬伕。因為我們那里一帶的住屋有很不少的姑娘。關於敵人姦淫的事實,實在太多了。有一個住在大坑的朋友,他的太太就曾經遭遇了這個厄運。雖然,這並不是出自他的口述,但當我問及他的太太時,我看見他滿面悲憤,沉默不語的表情,我雖不曾再問下去,卻已知道此中境況了。在跑馬地一帶,在銅鑼灣一帶,甚至在中區的堅道一帶,這種敵人獸行的恐怖浪潮正在人們的心境里洶湧著。

不少可歌可泣的悲壯的事實生出來,這里摘述其中的一個故事:在跑馬地的山村道那里,一向是住著不少的舞女的。舞女在我們的觀念里,原本就沒有半點尊敬之心。戰事在跑馬地進行著的時候,就已有不少人關心到她們——這種平常專以打扮為職業的迷孃的遭遇了。人們斷定她們必受災難,然而卻未必會令到她們傷心。可是一件最悲壯的故事卻是發生在她們之間。她們中有很不少人在敵之獸行之後,憤然自殺。在山村道六十幾號三樓那里,有六、七個舞女在悲憤交集之下,集體的跳樓!有不少的舞女在敵人的追逐下把自己關在浴室之內,上吊殉身!在跑馬地一帶,沒有哪一個妙齡的女人能夠逃出敵人這魔掌的!在堅道一帶也是一樣,有一家中學曾駐集三百幾個敵兵。這些「蘿蔔頭」一來,就要「花姑娘」,當夜,附近一帶的小姐就苦了。他們一共抓了二十多個,其中有幾個是和學校當局有關係的,校長先生就祇得叫學校中一個懂得日語的教員向他們的長官交涉。結果那幾個被釋放了。但是那位教員卻遭受了一場毒打,他的耳朵、鼻子都受重傷。因為敵兵們說,中國人中最該死的就是那些通日語的,他們會破壞了他們很多的機會。為甚麼中日提攜,連這麼一點提攜的最基本工作,也要從中作梗呢?

這些事實,一件一件的傳到我們全體同居者的耳鼓里,不是說某人被強姦死了,便是說某人的住家整夜的被拍門,我們大家都感到恐怖極了!一臨夜靜,就把所有的門扇加上幾重鐵條關得緊緊。我們連說話的聲音也不敢放大,燈光自然更弄得可能的微弱。街上每一次那些鞋蹬敲著石板的聲音,都使我們驚恐。

但有一夜,敵人終於叩我們的門了!

紅香爐的百年祭(十一)


是的,敵人暴行的消息,漸漸從無數的角落里流佈開來了。我本身是新聞記者,在我所曾寫過的或者他人所曾寫過的無數有關於敵人暴行的事蹟,一向連我自己都以為是未免傳說得過於誇張,也許本來的事實是不至於如此的。有很多人也和我想法一樣。但是,淪陷後二十多天,我所經受或者耳聞目擊的種種事實,卻完全使我相信敵人的暴行並沒有比記者們筆下所描寫的善良一點。

因此,所有的人家就不能不群起戒懼之心了。我住的地方,主人養了兩條粗壯的狼犬,這兩條畜牲聰明得使人非常疼愛,牠們會替主人攜帶東西,晚間會四出巡邏看守門屋,懂得很不少的技藝;不祇聽得出主人的步武,即便是主人汽車的摩托的聲音也分辨得出來,所以主人就非常的鍾愛牠們,每天給牠們更調吃的東西,今天吃魚,明天吃蝦,後天便吃牛肉。這兩隻畜牲,也跟著人類一起而受苦了。牠們的安置也成問題。主人和所有的同居者的確為這兩隻粗壯的狗而憂慮著,萬一「蘿蔔頭」跑進屋來搶東西時,牠們把「蘿蔔頭」咬傷了,那就必會惹起彌天大禍的。怎麼好呢?主人在各個同居者的督促之下,只有忍痛讓那心愛的兩隻畜牲犧牲了。他含著淚,手發著抖把十個cc的麼啡針注射到牠們腿部去。不久就看著牠們昏沉沉的睡下來,大家哽塞著嚨口,有好幾天抑鬱!

就在這兩隻畜牲含冤莫白的殉難的當天下午,「蘿蔔頭」到臨了。他們一起共有五個,看他們的領上的星子,知道他們大都是上等兵。他們配著刺刀和手槍。入到屋里來隨便的翻箱子和抽斗。好在預先就把很多值錢的東西藏起來,不然這一次損失,就不知多少了。他們予取予攜的搶去了一個照相機,一枝自來墨水筆,和囊括了各人身上的香煙和名貴的煙匣子。臨到出門的時候,他們其中的一個還特別的對著我,用右手的拇指和二指作成一個圓圈,放在左手的手腕上,口里「格格」的嘟噥著,我明白他們的意思,他一定在向我勒索手錶了。但我卻勇敢地搖了一搖頭。我是準備受到他凌辱的,幸而意外地卻逃過了。之後,「蘿蔔頭」的來臨就已不算得怎樣稀奇的事,因為附近駐有了好幾百的敵兵。

現在,我們所最害怕的,倒是敵兵夜間的來臨,特別是敵兵中的馬伕。因為我們那里一帶的住屋有很不少的姑娘。關於敵人姦淫的事實,實在太多了。有一個住在大坑的朋友,他的太太就曾經遭遇了這個厄運。雖然,這並不是出自他的口述,但當我問及他的太太時,我看見他滿面悲憤,沉默不語的表情,我雖不曾再問下去,卻已知道此中境況了。在跑馬地一帶,在銅鑼灣一帶,甚至在中區的堅道一帶,這種敵人獸行的恐怖浪潮正在人們的心境里洶湧著。

不少可歌可泣的悲壯的事實生出來,這里摘述其中的一個故事:在跑馬地的山村道那里,一向是住著不少的舞女的。舞女在我們的觀念里,原本就沒有半點尊敬之心。戰事在跑馬地進行著的時候,就已有不少人關心到她們——這種平常專以打扮為職業的迷孃的遭遇了。人們斷定她們必受災難,然而卻未必會令到她們傷心。可是一件最悲壯的故事卻是發生在她們之間。她們中有很不少人在敵之獸行之後,憤然自殺。在山村道六十幾號三樓那里,有六、七個舞女在悲憤交集之下,集體的跳樓!有不少的舞女在敵人的追逐下把自己關在浴室之內,上吊殉身!在跑馬地一帶,沒有哪一個妙齡的女人能夠逃出敵人這魔掌的!在堅道一帶也是一樣,有一家中學曾駐集三百幾個敵兵。這些「蘿蔔頭」一來,就要「花姑娘」,當夜,附近一帶的小姐就苦了。他們一共抓了二十多個,其中有幾個是和學校當局有關係的,校長先生就祇得叫學校中一個懂得日語的教員向他們的長官交涉。結果那幾個被釋放了。但是那位教員卻遭受了一場毒打,他的耳朵、鼻子都受重傷。因為敵兵們說,中國人中最該死的就是那些通日語的,他們會破壞了他們很多的機會。為甚麼中日提攜,連這麼一點提攜的最基本工作,也要從中作梗呢?

這些事實,一件一件的傳到我們全體同居者的耳鼓里,不是說某人被強姦死了,便是說某人的住家整夜的被拍門,我們大家都感到恐怖極了!一臨夜靜,就把所有的門扇加上幾重鐵條關得緊緊。我們連說話的聲音也不敢放大,燈光自然更弄得可能的微弱。街上每一次那些鞋蹬敲著石板的聲音,都使我們驚恐。

但有一夜,敵人終於叩我們的門了!

紅香爐的百年祭(十二)


我們這里一起共有五座房子。敵人是從我們的右鄰開始的,他們嘴里一邊叫著「姑娘!姑娘!」一邊使勁的打著門。敵人登陸不到幾天,香港的人們就有了一種經驗,晚間「蘿蔔頭」敲門是可以不加理會的。因之,我們的右鄰就決定不開門。現在他們轉敲我們的門了,同樣是充滿焦渴的聲音叫著「姑娘!姑娘!」而且,還用手電筒上下左右的探照著我們的騎樓。我們家里的女人驚慌到幾乎站不起來,不知要逃到那里去才好。但是,「蘿蔔頭」敲了一個時間之後,就轉移到我們的左鄰。我們剛才吐了一口氣,可是卻想不到我們的左鄰竟開門把「蘿蔔頭」接應了進去,據說左鄰的主人是會說日本語的,現在我們可就窘極了。我們左右鄰的天台是彼此相通的,而我們天台的門扉卻又非常不牢固,敵人如果在隔鄰不滿足,而想到我們這里來時,便大可以從天台過來。現在比剛才的驚恐更要厲害了。我們隔著一塊墻,聽著「蘿蔔頭」的笑聲和走路聲。我們全體男女立刻集中在一個房間之內,加上鎖,還加上一個大衣柜,把房間的門壓得緊緊。大家準備著萬一「蘿蔔頭」衝進來的應付方策。房中已準備好了一個火水罐子和臉盆,敵人一來,首先女人和他們糾纏,其次就是男人拼命的敲打火水罐子和臉盆,這是日本告警的方法。我們蜷伏在房子里,男女老少一起大約有三十多人。但彼此的呼吸緊張得很,把空氣壓得非常沉寂,祇不時聽見隔鄰傳來格格的笑聲。忽然,我們清楚地聞見了我們天台有一種腳步聲,使我們非常害怕。大家靜靜地傾聽著、張惶著,誰也不讓誰發出聲音,就在這個時候,我們之間有一個一歲左右的女孩子因為身體不舒服卻「哇哇」的哭了起來,使得慈愛的父親也不能一變為十分兇惡,捫著小女兒的咀巴,如果不是我極力的解救,那女兒真會當場被悶死。就因為這殘忍的一幕,恩愛的夫妻反目起來,太太幾乎激於一時之憤,要去召喚敵人進來,她說,如其犧牲了女兒,倒不如犧牲了她自己去救女兒了!幸而,這一晚的虛驚終於渡過了。右鄰的女人也早就上了天台,逃到另外隔鄰的屋子去,剛才天台發現的腳步聲就是她們而發的。「蘿蔔頭」找不著「姑娘」,就轉而要吃東西,好在主人懂得日語,跟他交談的時候,故意把話題扯到別方面。他們在那里一直耽至十一點多鐘才走,主人的咖啡被他們風捲殘雲般的去了一大半!可是問題還不在此,自此之後,他們每個晚上都例必來臨,而且廣約同僚參加,主人才不勝其苦!而我們這一帶的危險成份也就相對的增加了。第二天,女孩子們都馬上化裝為男孩子,如雲的秀髮一撮一撮地在理髮師的剪刀下委地而去了;而婦人家也忙把旗袍脫下,穿上黑色的娘姨的衣裳。

街上再也不見穿紅著綠的「香港小姐」了,如果偶而發現一、兩個閃在人群中的,那就必然是重張旗鼓的女導遊,否則她就必然會跟日本人交談一些日語。敵人對於民間女人的騷擾,是他們風紀掃地之最大主因。雖然,敵人的軍民政部,堂而皇之的在皇后大道「藝文商店」門前的墻壁貼上招請軍妓的告示,叫願意參加的女人「報名從速,以免額滿見遺」;同時,又拼命的在幾間酒店里開設了甚麼「皇軍慰安所」,(每天生意很好,所的前面常常有一隊一隊的士兵來臨,又疲乏地撤走),但敵人對於民間女子的騷擾仍然沒有停止。一家醫院的女看護,聽說有不少曾受到蹂躝。在赤柱,有不少的英、美女人也同樣的遭到污辱!這種惡劣的行為,不能用軍士的性的飢渴去作為解釋,起初也許這種解釋是可以的,但後來卻漸漸養成為一種風氣了!

敵人的士氣如何,這里不必提到,但是他們的狂妄與驕橫卻是在淪陷區里的人們所熟知的。舉一個例子來說,他們在通行的地方,設下很多崗位,限令過往的人們一定要停車步行,一定要鞠躬行禮,這不是狂妄驕橫的表現嗎?攻克了香港,這種氣燄自然更加高漲了。祇要一看他們對於洋人的百般侮辱:迫使他們掃街,不准坐黃包車,反而迫著他們去拖車子,讓本來的車伕坐在車上;甚至洋人被檢查的時候,也不准站立起來;而對待英國戰鬥員的酷殘,殺俘虜的頭,刺死在病院里的傷兵,這種種事實,為的都是這種氣焰的原故。

紅香爐的百年祭(十三)


起初幾天,我是有點戒心,不敢到街外去的,後來因為有很多朋友的消息必須要知道,就冒險出門,再過幾天,便索性不管好歹,終天在街上走了。有好幾個我想知道消息的文化界朋友,我在街上也踫到了。不過,無事出外,確實是會遭殃的。有一天,我在西營盤街市的那一條斜路往大馬路走。因為是街市,所以人擠得利害。我發覺後邊有人在叫著「哎喲」的聲音,跟著便有一條木棒之類的東西,往我的腳打下來,我回頭過去,原來這是一個殘廢了的老人家跌倒,他只剩下一條腿,手撐著兩根柺杖,我於是馬上把他扶起。就在這之間,有四個「蘿蔔頭」大踏步的湧前來又走過去了。那殘廢的老人顫顫抖抖的爬起身,咀里悻悻的說著:「他們在後邊把我推下地的。」我並沒有回答他說話,繼續走我的路。但第二件類似的事情又發生了,我看見那四個「蘿蔔頭」又推倒一個停在他們面前買著蔬菜的老婦人,她倒下地來,也許她的口邊曾低微說過一個「哼」字吧,跟著密如雨下的耳光就送到她的臉上。她還有甚麼辦法呢,她只好忍痛了,這是第二件。而第三件又來了,現在,「蘿蔔頭」走到人叢最密的地方了,他們的手掌於是左右出擊,人們跟著這些「掌聲」,便祇好讓出一條路來,他們威猛地走去。

這些事情不斷的發生著。而喝醉了酒的「蘿蔔頭」更是可怕。據說在「皇后戲院」門前,就有一個喝醉了的軍官以手槍打死了一個穿西服的路人,跟著又拔出了一把指揮刀亂揮亂舞!

最初,從事於文化工作的人的確有點害怕,我也是一樣。不過後來卻比較安心。這並不是說敵人對於文化工作者不仇視,而是敵人認為對於物資掠奪的工作是當前最大的急務。文化工作者最先受到騷擾的,祇有電影與戲劇工作者。敵人一到香港,首先就以「山畸報導部」的名義封閉了一切的戲院,而且在那里免費放映「東京電影新聞社」的宣傳片。我曾放大膽子在「娛樂戲院」看過一次,我見到汪逆精衛謁見華南派遺軍總司令時的那一副惶恐的尷尬情形,幾乎使我哈哈大笑。敵人對於電影界的另一方面工作,就是召集會議,由一個叫做「田久禾」的日本人主持,據說這傢伙,從前曾經在嶺南大學唸過書,冒用著姓陳的名字,在會議中,他說,他在香港住了七、八年,很多國片都看過了,例如「小老虎」、「小廣東」、「東亞之光」,都看過了,都演得很不錯,尤其是「東亞之光」藝術的成就足以媲美於世界名片。中國人反對日本,他並不反對,「但是」,他放長了口氣說「你們得要了解我們日本人哩!我以為在這種世界局勢之下,應該要中日和平了吧?我們應該要拍一套發揚東亞新秩序的影片了吧,這意見你們反對麼?在座各位有誰想回到重慶去麼!我可以負責擔保,安安全全的送你們去!」這一番荒謬的說話,對很多軟骨頭的電影工作者,自然很有作用。他們正有不少協助著「報導部」去進行開拍那一套什麼「東亞共榮圈」。香港的電影界,硬骨頭的人自然不少,(他們大都被監視著了),但懵懵無知的也實在太多了。戰爭一惠臨,他們就從事於賭業,在九龍城,我們可以隨處的發現電影明星大開番攤牌九,女明星擔任荷官的職務。他們始終沒有想到如何回到自由的大地來。

敵人對於物資的掠奪,工作得非常起勁而又有秩序。四大百貨商店被封閉了,門首貼著「平山蒐集部」的封條。銅鐵店、工廠、樹膠廠、糧食店、汽車廠、電器店、交通器材店、書店、金融機關?一切一切都在被封之列。香港的物資實在太豐富了!軍事器材被敵人掠奪了多少,我們無從知道,但英軍的破壞工作,卻是在極忙迫中進行的,所以殘留下來的一定有不少。其實,單以民間被掠奪的就夠可觀了。所有的汽車,不論好的、壞的,公用的和私家的,都一律被所謂「八島管理部隊」搬運到「上海銀行」旁邊的大球場集中。即便是民間的氈被,也被搜括不少,我曾見到他們在打著包裹,其中紅色、白色等等不一。我又看見他們那一包一包的舊皮鞋,那些鞋子我認得出是從前印警所穿過的。關於氈被,這里順便提一點材料出來。旅店的氈被大概是被掠奪最徹底了。而學校,如果經過敵人的駐紮之後,宿舍里的氈被也必全部被帶走。有一家學校,經過他們的駐紮僅僅兩天,留下來的除了滿地矢糞而外,第一,發覺無數的衣箱被撬開了鎖匙,里邊的襯衣之類的東西被撕成碎片,作為大便的「便布」。第二,發覺很多的氈被被拿去舖戰壕。總之,現在是敵人權力的世界了。不是予取予攜,便是恣意摧殘,香港人,有幾個可以逃過這劫運?

紅香爐的百年祭(十四)


敵人的搜括一直在進行著,每天晚上我走到天台去,就看見有二、三十隻大洋船,灣泊在海面,但第二天早上再去看時,卻全都開走了。敵人的這些「海盜船」大約是黑夜中開走的,一定為了避免盟國的潛艇的襲擊。我想,在香港海口之外,盟國的潛艇一定很活動的。有一天,我們忽然在海面發現了一隻全身漆著白色的紅十字船,從汲水門方面駛進漁港內,過兩天這隻船又開走了。這一隻紅十字船,叫做「哈爾濱丸」,牠之來港,在敵人正瘋狂的搜括物資的時候,任務是很顯然的,牠要搬運的也許不是傷兵,而是一件一件的貨品,因為根本敵人的船隻就不夠用。但這一隻所謂病院船,並沒有完成了牠的任務,就在香港海口之外,給一隻U-boot的魚雷轟沉了。第二天,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了好幾則自東京發出來的電訊說及此事。他們說南中國海盟國的潛艇活動異常,不顧國際公法,竟向病院船「哈爾濱丸」襲擊。跟著這幾則的電文之後,「同盟社」還列舉了一大堆目日內瓦國際聯盟公議的交戰的條列。從這幾則電訊中,我們可知道敵人船隻被轟沉的一定很不少,祇是這一回才有藉口可以公開出來而已。

敵人對於民間的物資,除了公開的劫奪而外,便是散兵的四出搜索。「蘿蔔頭」最喜歡的是手錶、香煙、自來墨水筆、絨線衫、毛巾和手電筒。「蘿蔔頭」對於這些東西似是永不厭足的。縱使他們身邊已經有了,但是仍然繼續劫奪。他們天天到當押店去選取,今天得了一個這樣的,明天又想得一個別樣的,我所知道的一家當押店三天之內就損失了八百餘個之多。有一次,在深水埔的大埔道上,一個「蘿蔔頭」截住了一個苦力,他從苦力的袋中檢出了一包「派律」香煙,拔出了一根往咀里塞去之後便以手作勢問苦力有沒有火柴,苦力是相當機警的,他立刻帶著一絲苦笑擦了一枝火柴送上他的咀邊。苦力原是想省去麻煩,快點弄完了就走的。可是這種奴才的表現,恰巧迎合了那「蘿蔔頭」的歡喜,他把左手的袖子往臂上一掀,把十幾隻戴在臂上的手錶隨便的挑選了其中的一個,除下來贈給他。這是完全出乎苦力意料之外的,他想,不捱打就已經萬幸了,他接過手錶去了,但走不上幾步,「蘿蔔頭」卻揮手把他召回來。他要把他的香煙整包的拿了去。這一回仍然有代價,他把衣鈕解開來,在內袋里他並排著插著有十多根的墨水筆,他又挑出了其中的一根送給他了!從這一個故事裡,我們可以知道敵兵掠奪民間這類東西之多了!

但「蘿蔔頭」對於手錶卻未必識貨。有一個朋友就因為這樣而得到了便宜。有一天,他被一個「蘿蔔頭」搜劫,同樣地被搜去了一個手錶,他自然是不大高興的。可是「蘿蔔頭」一看見他臉上的不悅之色時,卻馬上從袋中掏出了另外的一個手錶來給他,這是作為交換的意思。「蘿蔔頭」拿著他的手錶,一邊貼著耳朵。細聽著機件的聲音,一邊踉踉蹌蹌的走去。我的朋友拿著他換給他的手錶,望著他的背影。他幾乎沒有勇氣看手錶一眼,他想,這一定劣得可以了。但是,等他最後一看時他卻破啼為笑了,「蘿蔔頭」換給他的是一個Mido的游水錶,大約因為牠是自行的,根本沒有上發條的地方,所以「蘿蔔頭」便以為牠破舊不堪再用了,我的朋友本來的手錶原是一個普通貨色而已,算來他是有利的。

有人說,日本人是有豐富人情味的。但這些人情味在敵人的兵士中卻似乎很難找得出來。如果一定要找出例子,這里可以提供一個材料,有一個姓鮑的朋友,他住在大坑,當敵人登陸的時候,就佔據了他的房子作為停居之所。姓鮑的朋友因為略懂得幾句日語,所以家里的幾個女人總算逃過厄運。但是他家里有一頭麻將牌,所以招惹了不少的「蘿蔔頭」在那里開賭局。「蘿蔔頭」是很豈有此理的,他們一定要姓鮑的朋友的兩個妹妹盛服的坐在邊旁招呼。這樣繼續了好幾天,最後「蘿蔔頭」終於拉差了。臨行的時候,一個「蘿蔔頭」向我的朋友特別說出一句:「山約拿拉」,而且在懷中掏出了一面小鏡子說:「打擾幾天,無以為謝,特贈小鏡子一面作為紀念吧。」說罷就辭去了。我的朋友接過了鏡子,但是奇怪得很,那一面鏡子在他的觸覺里是非常熟稔的。這原來就是他自己在「蘿蔔頭」駐紮之後失去的東西!現在是物歸原主了。敵人的豐富的「人情味」,這可不可以作為其中一個例子呢?

紅香爐的百年祭(十五)


戰爭,根本就是一條社會搗亂的棒子。他把整個社會都搗亂得徹底無遺,使得貧與富,苦與樂都倒置過來了。戰爭一臨到香港,特別敵人佔領之後,整個社會的階層都變了位置。很多昨日仍然富足的人,今天卻變成了一介貧寒,而很多勞苦之士,如今卻轉眼間變成「暴發戶」。他們說,今天才真正是「拳頭仔」的世界呢。有一個做樹膠廠主的朋友,他的整個事業、資財與家庭幸福,就在幾天之間完全破了產。他的工廠被封了,存放在「上海銀行」的錢完全提不到出來,事前也沒有提到出來;家庭呢,「蘿蔔頭」騷擾之後便是歹徒的洗劫,一天遭遇七、八次之多,財物、衣服一件一件的被搬走,最後傢具也被拿去了,為的可以作為柴薪賣出去。

在街上,今日連接著連接著的不止是販賣雜糧的小販子,而且賭檔林立了。這些賭檔的賭客便是暴富的歹徒。他們身邊常有三數千元的紙幣,已不是稀奇的事了。我曾經到「大同酒家」去喝過一次午茶。座上的茶客,已完全變了樣子,往日衣裳楚楚的人士已不見了蹤影,代替而來的卻是「蘿蔔頭」與歹徒。但歹徒們,也有不少是穿上西服的,祇是不合身而已。我曾看見了一位歹徒,他穿上一套夏天的「彭必治」,外邊卻加上一件厚絨的大衣。他神氣十足地走到另一個桌的「同業」面前,像時裝表演那樣,身子打了一個轉兒,意思是教那幾個歹徒看看他的衣料和樣子。是的,今日,歹徒穿西裝已是太平常的事了。有些洋服店為了適應這種畸形的現象,都在門首貼上字條「承接修改舊西裝」。

歹徒最活動的時候,就是英軍和警察解除了武裝,而敵人的部隊又還沒有開到的那個晚上。他們整個晚上叫著「勝利!勝利!」去作為他搶劫的口號。在九龍方面,歹徒的活動其厲害了。據說,他們的組成份子頗為廣泛,其中不少是汽車的司機。他們打劫當押店的時候就充份的利用著汽車。當押店的鐵門是出名堅固的,他們行劫的時候,因為無法把鐵門鑿開,於是就駛來了一部救火車,扯起了那一架伸縮自如的梯子,一直伸到二樓,從洋台跳進屋里去。首先是搶貴重的東西,接著之後就搶衣被了。他們運來了一部一部貨車,停在門前,歹徒就在三樓上一包一包的丟下貨車上,一車載滿了,接著就是第二車,直至搬光了為止。普通的商店也一樣的慘遭劫掠,在街上,我們可以看到有很多歹徒在賣著罐頭、香煙、洋酒和煙斗。我看見一個歹徒手里拿著七、八個三B的煙斗,每個只售港幣八角錢,商店為了要避免被搶,首先就得繳保護費,費額的多少,看生意的大小而定,五百元、一千元是普通徵收的價錢。

住家也同樣被歹徒們敲詐,我有一個朋友,他本來是一家報館的經理,戰後生活程度高漲得利害,而且事實上身上留下的幾個錢也不夠用,所以為了暫時解救一下眉急,就只好在大馬路「高陞茶樓」門前開一個小檔子,販賣紅豆粥,這種境遇本來是很慘的了。可是他在另一方面卻接到一封打單信,勒索他限日交出四千塊錢和五百塊錢茶資!我住的地方,起始曾被歹徒登門勒索了五十塊錢,來收這些費用的一共有三個人,他們是以「和合圖」的名義收的。我問他們一定可以保護我們麼?他就說,這一帶我們不攪擾就再沒有別批人敢攪擾的了。的確,我們並沒有被攪擾到。但是卻有另外的原因:第一,我住的那一條街道,頭尾都駐有「蘿蔔頭」,白天,歹徒不敢搶,晚間附近施行戒嚴,所以歹徒根本不能動彈;第二,蘿蔔頭撤去了之後,我們雖然曾立即恐慌起來,(就在我們住居之前,即日就發生搶劫,打死了兩個屋內人。)但是,我們卻馬上得到另外一批歹徒的「朋友」真實的保護。有一天,我同居的那位醫生到街上去,有一個歹徒走前去招呼他,他問醫生家里有沒有受到騷擾,而且告訴醫生說,如果有騷擾時,只要在屋內對歹徒說:「我們是三十六友大難財的。」就可以避免了。這一個歹徒的朋友,他本人就叫做「大難財」,原來就是「三十六友」的首領,過去他曾患過一次性病,因為得到醫生的一封介紹信而免費到公立醫院治理痊癒。所以,這次他特別關照附近的各批歹徒特別保護我們的住客。為了徹底安全,特別每月以八百塊錢的酬勞,請「大難財」派出幾個伙計,在我們的天台上,日夜輪流的看守。我們的門口,由即日起貼上一張紅字條,寫著:「東安記三十六友」的字樣。

紅香爐的百年祭(十六)


治安已是如此,而糧食問題更其威脅著島上的人。近年來,香港也曾有過幾次緊張的空氣:有一次,敵人在沙頭角和深圳之間與英軍對峙起來,聽說還發生了小小的衝突。當時,香港政府曾屢次要求島上無必要居留的人儘快疏散,一方面也加緊開闢大嶼山作為安全區的計劃。當其時,香港是鬧得風雨滿城,人們深感到戰爭的意味,於是,人們大量地儲糧,應付戰爭的來臨。但那一次卻平安地渡過了,事後,很多人家因此後悔,覺得自己未免杞人憂天,彷彿香港是一座「禁城」,戰爭沒有闖進去的權利。類似這樣的事情,以後還一連發生過幾次,但人們對於戰爭的嗅覺卻一次比一次地遲鈍下來,等到這一次大災難的確來臨時,人們已經毫沒有半點準備了,沒有一個人家事前曾有豐足的儲糧。特別成問題的是,很多所謂「安全地帶」的居住地,每一個人家都必然的有很多從九龍半島,或者從半山區,或者從濱海區逃避到來的親戚朋友,因此糧食更成問題了。我住的那個地方,平時是一個桌子吃飯的人數,現在是增至三個桌子以上的人數了;人們在戰時的飯量也是驚人的,即使是纖秀的小姐,每餐也可以吃得下三、四碗飯。但是我們的米存下有多少呢?只不過一百二十餘斤而已。據娘姨說,每一餐飯約需米十斤。那麼,我們的糧食,就只夠一個禮拜之用了!我們當前的急務,第一,就是厲行節食運動,每天只燒稀飯二次,這樣一則可以延長了絕糧的時間,二則可以節省很多買菜的錢,但是可憐我們三、四十個落難的人就整天都在腹如雷鳴了;其次,我們當前的第二個急務就是四出購糧。但是那里可以買得到呢,除非你是「漢朝」人物,要求「蘿蔔頭」想辦法。米的黑市價漲到每包(一百八十斤)三百四十元港幣,而且必須要付十元以下的「細紙」。這是一個大難題,現在即使是富有的人家也那里會有這麼多的「細紙」呢。縱使有吧,卻仍不能保險:當你的米由兩個苦力挑在街上過的時候,就必然會遇到歹徒或者飢餓者的搶劫,即使由警察押運也不能避免這種事情的發生,連警察本身也會遇害的。歹徒們搶劫的方法是這樣的,他們首先一個人拿著利刀插下米包里,順勢一拉,麻袋就被割破開來,跟著就是歹徒和飢餓者蜂湧而來,你一盆我一盆地搶去了。歹徒本身是有米賣的,而且他們擔保可以送到門上,但是,誰敢跟他們打這種交易呢?

本來,香港政府對於糧食的儲藏和分配辦法是計劃得相當週全的。不過軍事上沒有辦法,就無從實行。香港本身的儲量,港府沒有投降之前,曾屢屢聲明非常豐富:米足供半年之用,鮮魚也儲存了一千噸之多,豬牛、蔬菜、乳酪、麵粉也很可觀!所以,開戰之前,香港政府還公布了吃西餐的條件,叫一向吃慣西菜的人從速報名,戰時由政府源源供應!當時我曾後悔自己沒有長期吃西菜的習慣,不然,我就不至於有淪為餓殍之險了!但可惜,這種週全的辦法並沒有實行幾天,香港就丟了。

在戰爭中,糧食的損失非常厲害。最大的米倉之一「均益倉」,毀於敵人的一顆燃燒炮彈,存放於九龍倉的百數十萬包的麵粉,由於英軍的倉皇撤退,沒有半包搬運出來,後來,又由於英軍的一顆燃燒炮彈完全燒光了。

敵人一來,就從事於搜括。據說有十五萬包的白米被運去了東京。敵人所以強迫疏散香港的人口,也就為了這個原故。於是香港的整個市面,籠罩著嚴重的飢饉浪潮了。每天,在所謂售米站「中環街市」那里,擠擁著十幾萬人!他們分隔開男女兩個部份,每個部份的「顧客」都排列著綿密的隊伍,從「中環街市」起一直排到「荷蘭銀行」,每排竟有十個人之多;女的部分也是一樣。他們每人祇限准購買一斤的數量。有很多人從朝候到晚上,仍然輪不到購買的地方,有時輪到了,恰巧就是「沽清」的字條貼上的時候。據那里附近居住的人說,有很多婦人背著嬰孩在那里擠擁,結果米雖然買到,而嬰孩卻被擠壓死去了!

買不到米的人就祇好食雜糧了。但紅豆、綠豆的價格也天天飛漲,結果人們也漸漸無力買得起來。最後作肥田料的麻糠也有人作為食糧了。他們把牠用水漂乾淨之後就煮熟來吃,結果有很多人因此羅得了消化不良或痢疾等等的惡病。

街上餓死的人隨處都可以看見。在垃圾之旁,常常有死去了的童屍,或被忍心遺棄了的活生生的無邪的嬰孩,在凄楚地啼叫。連倫理之情,也給殘酷的戰爭與飢餓問題搗得粉碎了!

紅香爐的百年祭(十七)


香港還有甚麼值得居留的地方呢?以言太平,現在不太平了,以言美麗,現在不美麗了,以言繁華,現在不繁華了!牠既不安詳,又不熱鬧。牠只有驚惶、陝隘、卑鄙和機詐。人們再不會懶洋洋地在「兵頭花園」散步,也不會在「皇家碼頭」的椅子上朝著海坐一個整天,「告羅士打酒店」的八樓已經沒有了昔日的豪客,「聰明人咖啡座」門口的貓頭鷹,兩隻眼睛也閃不出光芒。淺水灣的「海國泳場」那里的洋台,人們再沒有撐起顏色明朗的傘子,偷閑一個下午的興緻,「麗池」的露天舞場、雪屐場,也不會泛起一串一串的笑聲!搖曳樂,禮拜堂的頌詩怕今後都寂然下來了。「上海銀行」門首的兩隻象徵著一個國家的雄獅,現在他們祇有徒然地張開了咀巴,徒然地憤然而已,維多利亞女皇的銅像,我想,牠的眼睛一定是陰沉,而蒙著一股憂鬱吧!

當我每天走上露台翹首一看天空白雲的時候,我就必然看見在紅香爐的峰頂豎著一面我所最憎恨的旗幟,耳邊彷彿又聽到一種在催促著我的聲音:「歸去呵!歸去呵!」是的,我應該歸去了,我覺得在一面我所憎恨的旗幟下生活,是我的一種恥辱呵!於是我決心要走了!而且我鼓勵著所有的朋友都要走了!

在朋友之間,使我最感動的是那一位醫生。他是這樣地堅決,堅決得比我更強。四年前他在香港大學的醫科畢業,現在他的業務正在蒸蒸日上,即使在敵人佔領了香港以後,他的求診者每天仍然不少。但是他是不忍在這種社會狀態底下生活。他的醫務所給敵人的一顆炸彈粉碎了,幾萬塊錢的藥品,儀器傢具,一部流行的名廠的車子,現在完全被付諸東流。他對「蘿蔔頭」切齒的含恨著。他要一起離開,回到祖國裡來,他的美麗的家庭陳設、衣具,他都決心拋棄,和我們一起走著二十多天的苦程,回到鄉下去。我想他也許是香港西醫生最先一個返國的人了。我們取道深圳這一條路走。現在,我們又必須來一次偷渡的冒險了,香港和九龍之間的交通,敵人為了節省煤斤,始終不讓原日的小輪船開行。但是「蘿蔔頭」又不准許人們偷渡,同英軍一樣,他們一看見偷渡的船就要射擊。偷渡的前一天,我曾到海旁去過一次,我親眼看見幾個日本憲兵放槍射死一個偷渡的人。我看見幾個榜人用竹竿把死屍撈起。但如果我們決心要走的時候,這一個偷渡的冒險是必要的。我們決定在凌晨的時候起行。但當時狼狽的情形使我現在回想起來都有點心悸。同我一起偷渡的不祇是醫生,醫生的太太,我的妹妹,而且還有我的七十高齡的纏足的母親,醫生的兩個孩子,我妹的兩個孩子,他們的年齡都在九歲以下,甚至還有一個常要抱在懷中的嬰孩。榜人把我們從內街帶到海旁的鐵絲障礙物跳下小艇里,我們在三分鐘之內完成了這個冒險的行動。我們像搬運行李一般把我的母親和四個孩子扶到艇上。榜人就拼死地搖櫓揚帆而去了!

同樣在一個凌晨時份,我們一行人,僅僅一肩行李,就踏上伸展向祖國的路線。但我的母親,我的妹妹和她的兩個孩子,最終並沒有離開,這是我所憂鬱的。

我們經過了盤查,經過了搜劫,經過了好幾次幾乎受到姦淫而終又脫險,終於踏過「布吉」敵人的第一線了。在無人地帶的時候,我回望到香港的靜靜的山水正蒙著一層陰鬱之霧;我又向前翹望著祖國明朗的山河、平原和阡陌,我有太多的感想了!

香港,一百年前,牠在一個戰爭的波瀾里被捲到英國的手上,而在一百年後的今天,牠又在一個戰爭的波瀾里捲到日本的手上去。這一百個年頭的日子不能算得很短,也不能算得很長。奇怪的祇是時間的偶合實在太湊巧了。正當英帝國印行了百年紀念郵票以後不到幾個月的光景,就來了這一回震撼世界的災難,這是不是一回血祭呢!

香港,我想我們一定還有回去的日子的。但是,當我們回去的時候,面目一定與今不同,牠再有新的生命!這是一百年前固有的生命,再生的生命啊!

劉火子
刊於:1942年3月至4月,韶關《建國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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